朱祁钰跪伏良久,指尖輕輕摩挲着那塊神位,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木牌,而是她溫熱的掌心。眼淚早已浸濕衣襟,卻止不住地從眼角滾落。
他顫着手,從懷中取出那枚小巧釉色溫潤的鎖頭,輕輕放在神位前,又解下腰間那半枚比目玉珏,悄然擺在它旁。
“小薇,”他的聲音喑啞到近乎破碎,“你說你封了魂魄在這鎖裡……那你現在是不是就在聽我說話?”
“你知道我一生不信神佛,不信天命,更不信輪回。但自從你走了,我……願意信,哪怕隻是為了能再見你一面。”
他伸出手,拾起祭案上早備好的檀香一束,恭恭敬敬地點燃,香煙袅袅升起,在太廟肅穆靜谧的氛圍中似有若無地飄散,如同她的氣息,又如她走後殘存在人世間的溫柔影子。
“來人。”他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喚道,“取酒。”
随侍太監悄然遞上玉觚,他親自将祭酒倒入爵中,捧起,舉至額前,向神位恭敬一拜。
“朱祁钰,一拜肅孝皇後杭氏之神位——
此酒,敬你一生柔懷仁德、剛節不屈;
此淚,祭你一世芳魂未竟長情;
此拜,謝你攜手共度風雨七載,
亦願,來世若有歸期,願仍執你之手,守你之身,傾我江山,不換你一笑。”
他低頭,一飲而盡,苦酒灌喉,淚灑唇齒。
那一瞬,神位上那四字似也因香火和燈影交錯而輕輕晃動,好似她在笑,在看,在回應。朱祁钰心頭又是一顫,擡頭時,卻隻見青煙缥缈,紅燭微顫,一切宛若幻境。
他再也忍不住,将額頭貼在冰冷的神位前,嗚咽出聲:
“小薇……你曾叫我不要思念,你說要我勵精圖治、再立盛世。可我做不到啊,朕是帝王,是九五之尊,可在你面前,我隻是一個害怕孤獨的夫君。我連與你的魂影都無法握住,該如何再撐起這江山?”
他的聲音低啞,卻句句深情如海,殿外宮人皆跪伏聆聽,無一不潸然淚下。
“你曾說,你來自另一個世界,那裡的愛情可以不受拘束,不必勾心鬥角,不用忍辱負重……若真有那樣的地方,等我,等我來尋你,好不好?”
他哽咽着,從懷中取出一張帛書,那是她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語。他記下來,已讀過無數遍,幾乎可以背誦,可這一刻仍舊一字字輕聲念出:
“此心澄定,亦複何言。”
他反複念着,呢喃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念着念着她就會從神位裡走出來,回到他身邊。
“阿钰……你怎麼……”
一縷幽光自釉鎖中緩緩氤氲而出,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倩影,正是杭令薇的魂魄。她靜靜地飄然于空,望着不遠處那伏案而憔悴至極的男子,眸中淚光潋滟。
“你怎麼憔悴成這副模樣了?”她輕喚,聲音空靈,仿若落雪無聲,喚不醒沉溺的夢中人。
這鎖中封魂之術,正是她在最後的清醒中所設。她知他必然走不出這段執念,于是将自己的一縷魂魄封于鎖中,隻為在他極度思念之時能前來守望。然而,她能現,他卻永遠看不見她的影、聽不見她的語。
朱祁钰依舊坐在那裡,面色灰白,眸光渙散,低聲呢喃着什麼。他的指尖一寸寸地撫着那枚釉鎖,仿佛隻要不停,便能觸到她的溫度。杭令薇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卻始終觸不到他的衣角。
“小薇,我……快要撐不下去了。”他低語,唇角滲出淡血。
杭令薇的魂魄猛然一顫,終于落下淚來。那是魂淚,如月下冰露,落地無聲,卻凜冽入骨。
“你真的……還是不聽話。”她哽咽着,跪伏在他的身側,仰望着他憔悴的面容,“你答應過我,要好好活着的……你說你要勵精圖治,要給百姓太平歲月……可你看你現在,你這樣,如何逃得出命數的劫?!”
她想抱住他,想替他拭去嘴角的血痕與眼中的疲憊,可她的手穿過他的身體,如撫過虛無的霧氣。
“小薇,小薇……”朱祁钰仍喃喃低語,像是心有所感,又似夢呓自語。他的手緊緊攥着鎖頭,仿佛那就是她的指尖,隻要不松開,她就還在。
杭令薇痛苦地閉上眼,輕聲勸道:“阿钰,景泰八年……很快就要到了。命運的漩渦已在暗中湧動,你若再這般沉溺其中,終将走上與前世同樣的結局。”
她的聲音一度帶着急切與懇求,可朱祁钰卻仿佛被命運封住了心門,沉溺于無法自拔的哀傷深淵。
“求你了,阿钰……”杭令薇跪在他面前,魂影微顫,淚水如雨落下,“求你,好好活着。若你還記得我,便替我活下去。别讓我的魂魄,看着你,一步步重蹈覆轍……”
“你是這大明的君,是百姓的主,更是我心裡唯一的丈夫。你若不在了,我這一縷魂,也将永無歸處。”
她哭了,魂淚如針,如火,如風,如霜。可她哭給誰聽?
這世上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哭聲。她所有的痛、所有的愛、所有的願望,都被束縛在那枚釉鎖之中,随他魂牽夢繞,生死相系。
可她也知,這一切……或許隻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
風起,燭淚搖曳。杭令薇輕輕起身,魂影漸淡,像一縷被風卷起的雪,終将消散于天地之間。她最後望了朱祁钰一眼,輕聲呢喃:
“你若能活下來,那才是我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