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抱緊那枚鎖頭,仿佛抱住了她的溫柔。他的身體卻在慢慢傾斜,指節用盡最後的力氣扣住鎖頭,那一滴滴淚水,悄然無聲地落下,将榻下浸濕一片。
朱祁鎮這時目光一凝,忽然注意到了朱祁钰手中緊握的那物,眉頭微蹙,冷聲喝問:“這是什麼東西?”
曹吉祥早就察覺主子的目光,立刻趨前,狗仗人勢地湊近榻前,尖着嗓子:“陛下,那是個釉胎玉鎖,看起來倒是古意十足,不知藏着什麼秘密。”他說着便伸出手去,試圖将那枚鎖從朱祁钰手中奪走。
“别碰它!你們……你們想幹什麼?!”朱祁钰驟然驚懼,聲嘶力竭地掙紮着想護住鎖頭,那枚小小的釉鎖,是他魂牽夢繞的全部。他的手骨已因久病而形銷骨立,卻依舊拼盡全力攥緊那枚鎖。仿佛隻要再握緊一些,就能護住他與小薇最後的羁絆。
可曹吉祥怎會心軟?他一把将朱祁钰瘦弱的手指強行掰開,生生奪下了鎖頭,轉身畢恭畢敬地雙手奉給朱祁鎮:“陛下,請看。”
朱祁鎮接過那枚釉鎖,掌心微沉,他低頭端詳,瓷質溫潤古雅,隐約可見“薇钰同心”四字篆刻。他擡眼望向朱祁钰,正撞上弟弟那雙寫滿痛楚與哀求的眼。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不是尋常之物,這枚鎖,或許比皇位還重。
朱祁钰此刻已經跌落床下,病體虛弱得幾乎支撐不起骨架,但他仍咬牙爬行而來,顫巍巍地伏到朱祁鎮的靴前,雙手抱着他的腿,淚水滾滾而落。
“皇兄……求你,什麼都可以,囚我、辱我、殺我,我都無怨。但這鎖,是我與小薇之間最後的念想……你若還有一絲兄弟之情,就放過它,放過我這一點點執念,好嗎?”
聲音已不成形,帶着血絲與顫音,像是飄搖欲墜的殘葉。
朱祁鎮卻低低地笑了,笑聲涼薄刺耳,如刀割冰裂。
“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多情種子?朱祁钰,你守着這破鎖,妄想守住什麼?一個早死的女人?一場荒唐的舊夢?你做夢!”
話音未落,他忽地揚手,将那枚釉鎖猛地丢入殿角的銅火盆之中!
“嘭——”
火盆中炭火正盛,鎖頭一入火,火焰瞬間狂蹿如怒龍,火光照得殿中金影跳躍。那枚鎖先是發出“噼啪”的炸裂聲,随後釉胎龜裂,顔色崩散,如斷腸碎骨,在灼熱中緩緩融化。
“不……不......小薇!小薇!!!”
朱祁钰像被利刃剜心一般,發出一聲痛徹心髓的哀鳴,他瘋了一般撲向火盆,雙手毫無顧忌地探入火焰之中,試圖将那枚鎖救出。
“阿钰!不要!”魂魄中的杭令薇泣聲凄厲,撲向他,卻根本無法阻止。
可火焰太旺,太毒,幾乎在刹那間便将他的手背燒得焦黑脫皮,空氣中彌漫起炭火烤肉般的焦糊味。他卻毫不退縮,隻是徒勞地在灰燼中翻找着那早已消散無蹤的殘影,嘴裡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喚:
“小薇……小薇……你别走……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看春花秋月的嗎……你答應我,要等我……”
火光映着他滿面淚痕的臉,宛如燃燒中的枯木,那一刻,他像是死了,又像活着,像被生生撕裂。
朱祁鎮冷眼旁觀,眼底卻沒有一絲憐憫,隻是譏笑一聲,負手而立,仿佛剛毀掉的不過是一塊無用的廢玉。
曹吉祥低頭不語,張軏與石亨也未發一言,整個殿中,隻剩下火焰的噼啪聲與朱祁钰如喪考妣的哀哭,撕裂天地,直震琉璃。
朱祁鎮轉過身來,眼神冷若堅冰,語調低沉而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對曹吉祥緩緩道:“将陛下……不,是郕王殿下,拖去西苑偏宮,軟禁起來,封鎖消息,好生‘照料’。”
“是,奴才遵旨!”曹吉祥恭敬一躬身,眼底卻浮現出一抹陰毒得意的笑意。
朱祁鎮不再多言,袍袖一甩,金線流蘇掠過空氣,帶起一陣微顫的風聲。他頭也不回地踏出乾清宮大門,如同從一場塵世劇幕中抽身而去,隻留身後冷火未熄,淚痕猶在。
曹吉祥稍一揮手,東廠的錦衣太監早已如影随形地聚了上來,步伐齊整,臉上無悲無喜。
“把人帶走。”他冷聲吩咐。
朱祁钰被強行拖拽出殿時,尚未從劇烈的悲痛與火焰灼傷中緩過氣來,他的雙手早已血肉模糊,卻依舊死死攥着空氣,仿佛那已被燒成灰燼的鎖還藏在掌心。他隻穿着單薄寝衣,在這乍暖還寒的早春風中,被拉扯得如同一件舊物,步履蹒跚卻毫無反抗之力。
殿外寒風凜冽,雪未化盡,幹枝斜影下,孫太後早已等候。
她身披貂裘,神色矜持而冷漠,而她的身側的吳太後,卻被數名宮人強押着站在石階之下。
“钰兒!钰兒啊!”吳太後一眼望見那被拖拽出來的身影,魂魄俱裂,撕心裂肺地嚎哭一聲,撲将上前,卻被牢牢按住。“你們……你們還想怎樣?!你們母子到底要如何,才肯放過我們母子!”
朱祁钰聽到聲音,睜開雙目,蒼白如紙的面孔上透出一絲恍惚,他勉力望向母親,卻已無力回應,隻能唇角微動,淚水簌簌滾落,浸透脖頸的衣襟。
孫太後微微側首,眼中浮現一絲譏诮與勝券在握的傲慢,語氣卻依舊溫婉:“吳太妃,哀家早說過,這大明,唯有一個太後,那便是我。”
她語罷不等回聲落地,随即轉頭命令:“來人,将吳太妃押送至郕王舊邸,從今日起,永禁其足,不許與郕王再有一絲一毫往來。封府,撤人,削俸,禁言。此令,生生世世。”
吳太後面色如死灰,喃喃低語:“不許母子相見……生生世世?你……你竟如此狠心……”她眼神凝滞,神識仿佛也被這一道命令剝離,呆立當場。
而朱祁钰則像一尊被掏空的雕像,被東廠太監拖向通往西苑的宮道,身後是一地落雪,踩出一行孤絕的足迹,仿佛注定要走向幽暗牢籠般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