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竭在軍務部巡防隊謀了個差事,對劉家千恩萬謝,硬要請劉珉之吃飯,劉珉之正好心中煩悶,應下了。
馬竭選的是火車站附近一家烤肉店,下料重,舍得放油鹽,又鹹又辣,正好下酒。
劉珉之一連幹了幾杯,臉上浮起豔紅。
“少爺,您别喝這麼急,容易醉。”
“喝酒不就是圖醉麼?”
“醉酒傷身啊。”
劉珉之自顧自又幹了一杯,見馬竭滴酒未沾,奇怪道:“我記得第一次見你,就是個醉鬼樣,在教堂吵着要入教,還被保羅神父踹了兩腳。”
馬竭尴尬地摸摸臉。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怎麼,改邪歸正了?”
“當然,”馬竭笑的有些腼腆,“三生有幸得到少爺提攜,我可不敢再犯渾了。”
劉珉之小酌,他陪喝茶水。到杯盤狼藉,馬竭交了心,說妻子死後他沉迷煙酒,不務正業,把家底都吃空了。
“有一次我酒後耍賴,說英國的海軍最厲害,叫英國人把日本人打跑,咱們給英國人當兒子。這話被個賭鬼聽到,他才輸了錢,正想找人瀉火,說我那麼想認老子就跪下來叫他一聲爹。我當然惱了,一拳頭砸過去,當時醉的太厲害,怎麼打的全記不清了,就記得他騎在我身上揍我。最後店主怕店裡東西被砸光,叫了警察。”
馬竭撩起頭發,叫他看側面的傷痕,隻見兩條猙獰的蜈蚣盤踞在發根裡,頭發落下,又藏了個嚴實。
“我腦袋開了兩條疤,”他笑道,“那狗東西瞎了一隻眼睛。”
“我在牢裡呆了大半年,苦的很,不過也認識了幾個人。我出來後才知道,是我嬸娘把屋子賣了,三天兩頭給一隻眼賠禮道歉,他才終于同意把我放出來。我現在講起這件事都虧心,我不是個人,我一輩子都欠我嬸娘的。”
劉珉之唏噓不已。
兩人酒杯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嬸娘現在怎麼樣?”
“我給她在縣西邊新租了個屋子,條件比原先好些。等以後,我再買座大房子,給她養老送終。”
“好志氣!”
馬竭碰杯,抿了一口茶水。
“聽說劉老爺身子不大好,少爺是在為這件事煩心嗎?”
劉珉之歎了口氣。
“我也說不上具體是為哪件事煩心,自從回國後,我是哪裡都不順。”
“怎麼會?”
“怎麼不會?”劉珉之苦笑,“我如今一事無成,隻是在軍工部混日子。有時去教學生機械課,人家還說我不誠心教,是為找女人才去教的。這話說的,到底是誰稀罕了?女人的心思,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我才不去挨她們!”
男人醉酒後無非就是這麼幾種渾樣,馬竭見的多了,微笑道:“像少爺這種人中龍鳳,竟也會為這些瑣事煩惱。”
“我哪裡算的上人中龍鳳。”
劉珉之說出這話,眼前突然一陣恍惚。
“少爺,少爺?”
馬竭擔憂地看着他。
“我沒事。”
劉珉之晃晃酒瓶,已然空了。
“少爺,不能再喝了,我送您回家吧。”
家?
劉珉之腦海裡漂浮出一個圓臉女人的模樣,她踏實、可靠,把劉府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
他喝了酒,家裡一定會有一碗醒酒湯。
“嗯,回家,回家吧……”
馬竭擔心他頭暈站不穩,抵着力道扶他,劉珉之踉跄着把他甩開。
“不用,不用扶我,我酒量好的很,跟着方主任他們喝,喝了一個月,早練出來了!”
出了店面,是肮髒逼仄的小巷,初冬的寒風蕭瑟,疲憊的行人裹着破棉爛襖垂首默行。不遠處火車轟隆隆地呼嘯,像吞吃靈魂的怪物。
拐角亮着一盞昏黃的黴燈,一杆煙槍伸出來,倒扣在煤火上敲了敲,沒見一點渣子。
幾個衣不蔽體的萎靡男人一齊從牆角冒出,将搓過的煙膏裝在煙鍋裡,好幾根煙槍聚集伸出,架在發黴的火上烘烤。
劉珉之眯着眼睛:“他們在做什麼?”
馬竭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掰轉個方向。
“少爺,咱們走,别理那群鴉片鬼。”
劉珉之恍然。
原來窮人是這樣吸鴉片的。
他被馬竭架着往前走,又忍不住好奇,回頭張望。
他好像看到一個瘦削粗粝的男人,皮肉腌臜,頭發和胡茬卻呈現一種濃密的墨黑,他挨火煙挨的近,毛發被火光炙烤的蜷曲,幾近融化。
劉珉之怒目圓睜,大喝一聲:“王儉!”
王儉飛快地一回頭,看清來人,急往拐角蹿去,劉珉之邊罵邊追,酒氣從胸腔炸花似的炸往外竄。
“你站住!”
“你居然敢吸鴉片,你對得起你妹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