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膏的清涼混着刺痛傳來。沐雲初望着蕭霁清緊蹙的眉頭,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在雪地裡摔斷胳膊,兄長也是這樣紅着眼眶替他上藥,嘴裡罵着“笨蛋”,指尖卻輕得像羽毛。此刻的蕭霁清,眼底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卻偏偏用最冰冷的語氣說話。
“蕭霁清,”他忽然伸手攥住這人的手腕,“你是不是……”
“夠了!”蕭霁清猛地甩開他,鎏金劍鞘重重磕在桌角,“你隻需記住自己的身份——南诏質子,本宮的棋子。”他轉身走向門口,卻在觸及門環時頓住,“今夜子時,去後園的梅亭。有人要見你。”
門“砰”地合攏,震得窗紙嘩嘩作響。沐雲初望着蕭霁清離去的背影,忽然發現這人走路時右肩又低了半寸,分明是方才扶他時用力過猛所緻。他摸出懷中的碎玉,上面的綠萼梅紋路與蕭霁清案頭的幹花一模一樣,忽然想起禦花園那株被他澆水的梅樹——或許從那時起,這人便在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子時三刻,梅亭覆着薄雪。
沐雲初踩着咯吱作響的木階上去,看見亭中立着個黑影,身披南诏王室的白狐裘,腰間挂着與他成對的雪鷹短刀。那人轉身時,月光照亮面容,竟是他以為早已戰死的兄長,沐雲瀾。
“阿初。”沐雲瀾的聲音帶着哽咽,卻在觸及他腰間的傷口時驟然冷下來,“蕭霁清就是這麼對你的?”
雪粒子落在狐裘上,化作水珠。沐雲初望着兄長眼中的怒意,忽然想起三年前分别時,這人将銀哨塞進他衣領,說:“若蕭霁清負你,便用這哨子喚來暗衛,取他性命。”此刻銀哨就在他袖中,卻像塊燒紅的鐵,燙得他指尖發顫。
“兄長為何在此?”他避開話題,目光落在沐雲瀾手中的密信上,“那封通商圖……”
“是假的。”沐雲瀾打斷他,展開密信,裡面卻是空白,“蕭霁清三年前與我約定,用假密信引謝雲入局。他要借南诏的手,扳倒北臨的舊貴族,而我……”他忽然攥緊沐雲初的手,“要借他的刀,為南诏開辟商路。”
梅枝被積雪壓斷,發出清脆的“咔嚓”聲。沐雲初想起蕭霁清劍鞘上的雲紋,想起暗格裡的地圖,終于拼湊出真相:蕭霁清身為北臨皇子,卻與南诏合作,目的是瓦解北臨舊勢力,推行新政。而自己作為質子,從始至終都是這盤棋的關鍵——既是南诏的人質,也是蕭霁清的棋子。
“阿初,跟我回南诏。”沐雲瀾忽然開口,“蕭霁清利用你三年,如今謝雲已倒,他不會再留你性命。”他摸出瓶解藥,“這是‘牽機引’的解法,吃了它,我們連夜出城。”
解藥在月光下泛着幽藍光芒。沐雲初盯着那瓶子,忽然想起蕭霁清昨夜喂他喝羊湯時的眼神,想起太醫院裡那人替他包紮時的溫柔。指尖觸到腰間的解毒膏,那是蕭霁清用南诏最珍貴的藥材調制的,比兄長手中的解藥更難獲取。
“兄長,”他輕聲說,将解藥推回去,“蕭霁清沒有喂我‘牽機引’。他給的藥,是假的。”
沐雲瀾猛地擡頭,眼中閃過驚疑:“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北臨皇室向來薄情,他不過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沐雲初打斷他,摸出蕭霁清給的止血散,“但他也在保護我。謝雲的每一次暗殺,他都暗中化解;禦花園的綠萼梅,他知道我想澆水,便讓宮人每日多送一桶溫水;甚至這止血散……”他望着瓶身上的雪鷹圖騰,“是用南诏王室特供的藥材制成,全北臨隻有他的私庫裡有。”
梅亭外,雪越下越大。沐雲瀾盯着弟弟眼中的堅定,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小阿初抱着受傷的幼鷹不肯放手,說“它隻是迷路了,我要帶它回家”。此刻的沐雲初,眼中映着雪光,像極了當年的少年,固執得令人心疼。
“罷了。”沐雲瀾歎氣,将解藥塞進他手中,“若有一日他負你,吹哨子,我帶十萬鐵騎踏平北臨。”他轉身時,白狐裘掃過雪面,“記住,南诏的雪鷹,永遠有退路。”
腳步聲漸遠,梅亭重新陷入寂靜。沐雲初攥着解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衣料摩擦聲。蕭霁清從暗影中走出,玄色披風上落滿雪花,眼中卻燃着某種灼熱的光。
“都聽見了?”沐雲初輕聲問,指尖捏碎解藥瓶,藍色藥粉灑在雪地上,像極了南诏的星空。
蕭霁清點頭,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頭的雪花:“所以你選擇留下?”
“因為我想知道,”沐雲初望着這人眼中的暗潮,“三年前在南诏王帳外,那個說‘阿初,以後我護着你’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
空氣瞬間凝固。蕭霁清的指尖停在他發頂,喉結滾動數次,忽然低頭,吻落在他唇角,輕得像片羽毛:“他一直在你身邊。隻是……”他忽然攥緊沐雲初的手腕,按在自己左胸,“這顆心,早已在十二歲那年,輸給了南诏的小質子。”
雪粒子落在兩人交纏的指尖,漸漸融化。沐雲初感受着蕭霁清劇烈的心跳,想起記憶中北臨少年的笑眼,終于明白所有的“利用”都是幌子,所有的“冷臉”都是僞裝。這人用三年時間布下大局,卻在每一個細節裡藏着溫柔,像極了南诏的春雪——看似冰冷,實則孕育着生機。
“以後别再用假毒藥騙我。”他輕聲說,伸手替蕭霁清攏了攏披風,“我怕疼。”
蕭霁清忽然輕笑,将他拽進懷裡,披風裹住兩人的身子:“好。以後你的疼,本宮替你受。”他低頭,鼻尖蹭過沐雲初的,“但有個條件。”
“什麼?”
“别再叫我殿下。”蕭霁清的聲音低啞,“叫我的名字,像當年那樣。”
雪停了,月光照亮梅枝。沐雲初望着眼前人眼中的星光,終于輕輕開口:“阿清。”
這個稱呼讓蕭霁清渾身一顫。他閉上眼,将頭埋進沐雲初頸間,像隻終于歸巢的孤雁。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已是五更天,而他們知道,曆經風雪的清晨,終将到來。
梅亭外,兩柄短刀靜靜插在雪地裡,雪鷹與雲紋在晨光中交相輝映,宛如一對雙生的刃,終将在這亂世中,殺出屬于他們的天地。而有些話,無需多說——因雪知道,梅知道,他們彼此的心跳,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