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着柳絮掠過江府朱漆大門時,江莳淮正握着妹妹的手,替她修剪新開的指甲花。青瓷盆裡的花瓣浮着水珠,映得少女腕間的翡翠镯子越發通透——那是去年上元節他從江南尋來的料子,原想等她及笄時做陪嫁。
“哥哥看,這朵花像不像金銮殿檐角的飛檐?”江漓舉着染了丹蔻的指尖,笑意清淺如春日溪水,“明日要随母親進宮謝恩,我便用這個顔色好不好?”
江莳淮望着她眼底的期待,喉間忽然滾過一絲澀意。自三日前皇帝下旨表彰江府“忠君愛國”,母親便日日叮囑妹妹梳妝打扮,隻盼着能在宴會上得太後青眼。可他總覺得不對勁,那道聖旨來得太過突然,仿佛是暴風雨前的虛張聲勢。
“阿漓,”江莳替她将碎發别到耳後,觸到她耳垂上的珍珠墜子,“若今日兄長說,想帶你去江南看荷花,你可願随我走?”
江漓怔住,擡眼望進他眼底的鄭重。兄長素來沉穩,甚少露出這般憂慮神色。她忽然想起今早路過前廳時,聽見父親與幕僚低語“邊軍密報”四字,當時父親看見她便匆匆住口,那欲言又止的模樣,竟與此刻的兄長如出一轍。
“阿兄可是聽到了什麼?”她放下花剪,指尖無意識地絞着裙角,“昨日我見母親在佛堂跪了整宿,手裡攥着父親的兵符拓本......”
話音未落,院外忽然傳來劇烈的撞門聲。江莳淮瞳孔驟縮,反手将妹妹護在身後,隻見數十名帶刀侍衛踹開月洞門,為首者腰佩金牌,竟是皇帝親衛。
“江府勾結敵軍,意圖謀反!”那侍衛長甩出兵部公文,鎏金大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目,“奉陛下口谕,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江漓愣了愣,被江莳淮猛地按進懷裡。他望着那些侍衛抽出的刀刃,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北疆戰亂,他随父親上戰場,第一次看見敵人沖進營帳時的場景——那時他也是這樣護着妹妹,用身體擋住飛濺的血珠。
“帶小姐從密道走!”他轉頭對貼身侍從喝道,卻在看見對方喉頭已插着一支羽箭時驟然噤聲。密道入口處,母親的陪嫁嬷嬷倒在血泊裡,身後是蜂擁而至的士兵。
“阿兄!”江漓的聲音裡帶着哭腔“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父親明明剛從北疆回來......”
江莳淮握緊腰間佩劍,卻在摸到劍柄時想起,三日前父親已遵旨将佩劍上交兵部。他望着四周逐漸合圍的侍衛,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些所謂的"表彰",不過是引蛇出洞的誘餌,他們早已算準了江府會放松警惕。
“躲到屏風後面去。”他低聲說着,抓起桌上的青瓷筆洗砸向最近的侍衛。瓷器碎裂聲中,他擡腳踢翻桌案,擋住了第一波攻勢。江漓躲在屏風後,透過縫隙看見兄長徒手奪過一把刀,刀刃劃破他掌心的瞬間,他竟對着敵人露出一抹狠戾的笑。
那笑容讓她想起七歲那年,有惡犬沖進府裡,兄長也是這樣笑着擋在她身前,最後抱着遍體鱗傷的惡犬扔進了護城河裡。那時她覺得兄長是天下最厲害的人,可此刻,她卻怕得渾身發抖,因為她知道,這次的敵人,比惡犬要可怕萬倍。
“殺了那女的!”侍衛長忽然指着屏風,“陛下說了,留着也是禍根!”
三支羽箭破空而來,江莳淮轉身撲向妹妹的瞬間,聽見自己肩胛骨發出的脆響。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卻仍用身體替她擋住了緻命的一箭。江漓望着他後背透出的箭簇,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慢了下來——兄長的血滴在她裙角,染出一朵妖冶的花,而遠處,父親的身影正被侍衛們拖進院子,發冠已散,面上滿是血痕。
“父親!”她驚呼出聲,卻被江莳淮死死按住。老将軍被按在青石闆上,頸間架着的鋼刀映出他染血的胡須。江府的管家被倒吊在槐樹上,往日慈祥和善的臉此刻腫得認不出模樣,嘴裡還塞着寫有“通敵”二字的布條。
“江大人不是要為陛下鎮守北疆麼?”侍衛長踩住老将軍的手,靴底碾過他掌心的老繭,“怎麼,勾結敵軍時,沒想到會有今日?”
老将軍咳出一口血,卻仍瞪着眼睛怒罵:“放屁!我江家世代忠良......”
他的話被刀刃切斷。江漓看見父親的頭顱滾落在地,白發上沾着泥污,眼睛卻仍睜着,望向她藏身的方向。她想尖叫,想沖出去抱住父親,卻被江莳淮緊緊捂住嘴,他掌心的血順着她下巴往下流,混着她的淚,鹹得發苦。
“去搜!”侍衛長踢開老将軍的屍體,“别讓漏網之魚跑了!”
腳步聲逼近的瞬間,江莳淮忽然按住妹妹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鄭重:“阿漓,聽我說。等會兒我沖出去引開他們,你從狗洞鑽出去,往東走到第三個巷口,那裡有個賣糖畫的老頭,他會帶你出城。”
“我不要!”江漓搖頭,抓住他染血的衣袖,“要走一起走,我不要留你一個人......”
“聽話!”江莳淮低聲喝止,聽見屏風外的腳步聲已到五步之内,“你忘了母親臨終前說的話?她說無論如何,要保江家血脈......”
他的話忽然頓住,因為他看見妹妹胸前的衣襟已被鮮血浸透——不知何時,一支流箭竟穿過屏風,正中她心口。
“阿漓?”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輕,像怕驚醒一場噩夢,“阿漓!”
江漓低頭望着胸前的箭簇,忽然笑了。那笑容蒼白如紙,卻帶着幾分釋然:“原來中箭是這樣的感覺,一點都不疼呢,哥哥。”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染血的指尖按在自己唇上,“别難過,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江莳淮覺得天旋地轉。他想替妹妹拔箭,卻觸到她逐漸冷下去的肌膚。記憶中那個追着他要糖葫蘆的小女孩,那個總愛扯着他衣袖撒嬌的妹妹,此刻正靠在他懷裡,生命一點點流逝。
“對不起......”他喉間腥甜,卻不知該說給誰聽,“是哥哥沒用,沒能護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