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如愁緒般纏在雕梁畫棟間,沐雲初立在九曲橋邊,望着湖面上随波起伏的燈籠出神。手中紙傘的竹骨硌得掌心發疼,他卻渾然不覺,直到肩頭被一件玄色大氅輕輕罩住。
“阿初總愛往風口站。”蕭霁清的聲音混着雨珠墜地的輕響,帶着幾分無奈的寵溺,“太醫說你舊年肺疾未愈,怎的又忘了?”
沐雲初轉頭時,恰好對上三皇子眼中映着的燈火。那人指尖還沾着未幹的墨痕,分明是從書房匆匆趕來的——他總記得蕭霁清案頭永遠攤開着《河防圖志》,朱砂筆擱在“汴水決堤”四字旁,像一朵開在宣紙上的血蓮。
“阿清可知,”沐雲初将傘柄往兩人中間靠了靠,任雨絲沾濕鬓角,“我母國的皇子們若病殁,質子的位置便要換人。”他指尖摩挲着傘面上的并蒂蓮紋,那是蕭霁清特意命人繡的,“所以我偏要活成鐵石心腸的模樣,叫他們斷了念頭。”
蕭霁清忽然握住他冰涼的手腕,往廊下帶了兩步。朱漆廊柱上的彩繪在雨中洇開,像幅被揉皺的古畫。“在我這裡,你隻需做沐雲初。”他聲音低沉,指腹擦過沐雲初腕間淡青色的脈紋,“昨日禦膳房新制了糖蒸酥酪,你且嘗嘗是否合胃口。”
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暗衛單膝跪地,呈上一封用火漆封緘的密信。蕭霁清拆信時,沐雲初瞥見信箋邊緣染着暗紅,像是濺了血迹。三皇子指尖微頓,忽而将信往袖中一藏,笑道:“明日陪我去看龍舟演練如何?聽說今年的龍頭是用南海珊瑚雕的。”
暮色浸透紙窗時,沐雲初坐在暖閣裡撥弄香爐。銀碳燒得正旺,卻驅不散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氣。他知道蕭霁清又去了暗室,那些深夜傳來的壓抑咳嗽聲,比窗外的雨聲更叫人揪心——三個月前在西郊獵場,有人在弓弦上塗了見血封喉的毒,若不是蕭霁清替他擋下那一箭,此刻躺在熏香軟枕上的,怕已是具冰冷的屍身。
“在想什麼?”蕭霁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夜露的清寒。他換了件家常的月白錦袍,左袖卻透出深色水痕,顯然是匆匆擦過藥汁。沐雲初起身替他卸下外袍,觸到腰間纏着的滲血布條時,指尖猛地縮了縮。
“别碰。”蕭霁清按住他的手,卻在對上那雙琥珀色眼睛時歎了口氣,“不過是舊傷發作,不妨事的。”他任由沐雲初解開腰帶,露出肋下猙獰的刀疤——那是去年冬夜,為了護他從叛軍重圍中殺出的印記。
沐雲初取來金瘡藥,藥膏的苦香混着龍涎香在暖閣裡彌漫。他忽然想起母國的巫醫說過,人心若有缺口,便要用血肉來補。指尖輕輕拂過那道蜈蚣似的疤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阿清可曾後悔......當初救我?”
蕭霁清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按在博古架旁。青瓷瓶裡的孔雀翎簌簌顫動,映得沐雲初眼底泛起細碎的光。“若說後悔......”三皇子的拇指碾過他腕間跳動的脈搏,“隻後悔沒早兩年将你困在身邊。省得你總像片無根的萍,風一吹便要散了。”
窗外驚雷乍起,雨勢驟然變大。沐雲初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想起初見那日。他作為質子被押解進京,正是蕭霁清騎着踏雪烏骓,在朱雀大街上替他攔下了禦史台扔來的菜葉。那時少年皇子的玄色大氅濺了菜汁,卻笑着遞來塊芝麻糖:“往後跟着我,沒人敢欺你。”
“阿清可知,”沐雲初伸手替他攏了攏散開的發帶,“他們都說三皇子心懷天下,有堯舜之姿。”他的指尖劃過蕭霁清眉峰,落在眼角那顆淚痣上,“可我隻盼着你......能做個貪生怕死的凡人。”
蕭霁清忽然笑了,笑聲裡帶着幾分蒼涼。他将人緊緊摟進懷裡,聽着懷中人急促的心跳聲,像是握住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阿初可曾想過,”他的唇擦過對方耳際,“這萬裡山河,若沒有你,又有何滋味?”
更漏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卯時三刻的梆子響過三遍時,蕭霁清終于在案前擱下狼毫。沐雲初捧着溫好的參茶進來,見他眼下青黑濃重,卻仍在看那份關于江南水患的折子。案頭燭火搖曳,将兩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像幅被歲月浸軟的古畫。
“去睡會兒吧。”沐雲初将參茶推近些,“昨日張公公說,皇上要你卯時初刻去禦書房議事。”他忽然注意到蕭霁清握筆的手指在發顫,心中一緊,伸手按住那隻冰涼的手,“阿清,你這樣不要命......”
“水患已奪了七千三百四十六條人命。”蕭霁清打斷他的話,指腹摩挲着折子上“流民相啖”四字,聲音裡帶着刺骨的冷,“若再拖延三日,這個數字會變成兩萬。阿初,你要我如何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