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新一從來沒有忘懷過那個夜晚,長街彼端的宿敵回望向他的眸光裡泛出笑意,他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屬于他們的所有高風呼嘯的午夜。
純淨的、隐秘的、蠱惑的、瘋狂的。
“名偵探,你解得開這個謎題嗎?”
工藤新一一度以為那是宣告他們故事開始的信号,往後平成時代怪盜與偵探的傳說将在無數次月下對決中延續下去,或許命運會有意想之外的展開令他們彼此都大吃一驚、眼花缭亂,或許他們的關系還會發生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和大進展,作為謎底,以彼此的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身份,在月光隐逸以後日光閃爍的天幕下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再次邂逅。
但是最終他們以真實的自我相會的記憶,沒有謎題,沒有魔術,沒有推理,也沒有照亮彼此的月光。
隻有磅礴大雨淹沒了外界窺視的時光隅隙,天地嘈雜,黑暗籠罩,在他們即将遍體鱗傷地踏過刀山斧海,就算血流成河也無人知曉的未來前夜,隻有彼此流淌在地上冰冷交融的鮮血,構成了對抗世界惡意的最後一道防線。
誰曾想過,那最後一道防線後來也被命運的洪流徹底擊潰,帶有太多遺憾的雨夜竟成為他們年少時代的最後訣别。
現在時光輪轉,已是工藤新一宣布回歸的第十年,也是黑羽快鬥宣布死去的第十年。
一陣猛烈的寒風驚醒了眼神飄遠的偵探,他聽見迎面襲來的驟風與手機裡呼嘯的聲音同頻呼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心有所感地環視頭頂林立的摩登高樓,終于在某處頂層遙遙窺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盡管随風搖晃的黑色兜帽将對方的臉孔遮掩得若隐若現,然而居高臨下的視線卻形同利劍,凜冽地刺進偵探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黑羽快鬥與工藤新一曾經一帆風順的人生劇本在他們16歲的時候迎來驟變,日常生活一夜脫軌,從此身不由己地卷入地下世界的龐大陰謀,盡管後來衆所周知的故事迎來收場,身為主演的他們實質依舊困囿于此,埋葬了整個青春時代,将真正的自我都遺留在了那個一意孤行的倒錯世界。
工藤新一從選擇吞下APTX-4869的解藥時就已知曉,作為逆轉變小詛咒的代價,他餘生都無法擺脫骨血消融一般的痛苦。
返老還童的異變使他自身的基因鍊被永久性地改變,他要想留存于“工藤新一”這個角色之中,跟上時間前進的腳步,就必須長期使用解藥抑制異變基因的作用。
解藥的副作用是一些相似基因的活性同樣被大幅抑制,這副身體的自愈能力因此被削弱到極緻。就像一個看起來還維持着完整外觀,内在卻浸泡在福爾馬林裡的瀕死肢體,距離徹底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伴随近兩年抗藥性逐漸顯現,工藤新一冥冥之中有所預感,一切謊言的崩毀之日已經越來越近,此後未來的每一天,他都不再能保證次日的工藤新一能否存在于世。
直到最後,工藤新一都沒有詢問黑羽快鬥如何發現了這個秘密。
他們實在使用過太多不同的身份去面對彼此,就算時過境遷,也無法改變心中永無止盡地對抗着又遙相呼應着的默契。
就像多年以前,對方以絕對大膽的敏銳鎖定了江戶川柯南的真實身份,工藤新一也對黑羽快鬥的作案動機有着超乎常人的精準預感。
十年前被貝爾摩得完全銷毀的APTX-4869數據,汐留火案中的被付之一炬的研究資料,還有這次綁架灰原哀的事件更不必說,目标指向了同一個根源,一種能讓人不會衰老的藥物。
找尋真相的方向非常明确,偵探心想,關鍵在于對方作為怪盜時一直尋覓的寶石——号稱能讓人長生不老的潘多拉。
他想讓永生的傳說徹底破滅麼?
工藤新一找到灰原哀以後,對方很快從昏睡中蘇醒過來。她回憶着自己失去意識前的遭遇,逐漸覺察到不對勁。
灰原哀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來有關APTX-4869的一切記憶,這種藥物的原理、構成、數據,就像生生被黑墨水塗抹覆蓋了一樣,強行回憶反而使她的大腦疼痛不已。
“糟糕,那解藥……”
她一陣慌亂,看向工藤新一的目光滿是擔憂,但陷入自己世界裡的偵探卻似乎在思考着别的事情。
他靠在牆上,雙手抱臂,頭顱後仰,面孔全然落進陰影裡。
沉默的人沒有因切身相關的噩耗輕易陷入恐慌或是感到消沉,而是維持着一種若有所思的狀态,各種紛繁複雜的線索不斷在他的腦海裡飛舞交織。
一陣寂靜過後,工藤新一才回神,他留意到灰原哀面上的倉惶,反過來安慰她别太自責。
“本來就是我該說對不起,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工藤新一不知道的是,他的話反而讓灰原哀心中湧起一股要流淚的沖動,她想說你才是。本該光明燦爛的人生被那種毒藥弄得千瘡百孔,已經是搖搖欲墜了,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的未來多着想一些呢?
他隻是在思考,既然灰原哀替代了鈴木園子留在這邊,那被替換了身份的鈴木園子當下身處何處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應該是在海上保安廳的船上吧。讓工藤新一在意的是那邊為何至今都沒有傳來訊息。是也被動了手腳,還是……偵探緩緩攏起眉頭。
中森警官早已走出房間喊人聯絡海警去了。
鈴木園子作為莎莉貝絲皇後号的最高負責人,本該由她來接待即将到來的外賓,但工藤新一留意了一下時間,經過半天的耽擱,兩艘船的航向又背道而馳,這個時間差已經讓對方掉頭回來變得太遲,她肯定趕不及在寶石交接前回到莎莉貝絲皇後号……
——嗯?
電光石火間,似乎有什麼經過偵探的思緒,預告着他的對手即将完成的最後詭計。
“工藤君,你……小心點。”
工藤新一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身後傳來灰原哀憂心忡忡的話語。
“那個人的危險程度絕對遠超我們的想象,你千萬不能對他掉以輕心,一定……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拉開屋門的動作停在一半,側臉的角度使光影将臉孔分為明暗兩半,情緒都被斂低的長睫所遮掩。
這讓凝視他的人感到不安的預感在每一個細胞裡吸水膨脹。工藤新一的周身萦繞着一種太強烈的宿命氣息,仿佛他這一次的離開注定将是一去不回。
“不用擔心。”偵探看了她一眼,背過身時随意地擺了擺手,“隻有這個對手……此生此世,我都不會輸。”
白色的莎莉貝絲皇後号在海上如同滑翔一般默默前行。
這艘郵輪作為鈴木财閥名下的奢華私産,下水服役十數年,遠航行迹遍布全球,期間經曆了鈴木家兩代掌舵人的交替更疊,可謂是曆經風雲。但鮮為人知的是,這艘豪華郵輪同樣見證了一對世紀競争對手最初與最後的正面對決。
時隔多年工藤新一都還記得他第一次捉住黑羽快鬥時雀躍的心情。那個送出了神秘預告函的古典小偷,從天而降的月下魔術師,愚人節欺騙了他和無數警官的刻薄藝術家,随手就能破解鈴木夫人黑珍珠謎題的高智商犯罪者,自以為天下無敵的國際大盜,卻唯獨被他發現了僞裝的馬腳。
任你是再精明的謊言家也逃不過我對真相的靈敏直覺。彼時的偵探望向僞裝成毛利蘭的怪盜,注視着對方那雙透出好奇和審視的眼睛,壓抑不住的笑意幾乎要從眼底漫出來。
“我找到謎底了。”
工藤新一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
在船上衆人都因黑珍珠的爆炸和失竊陷入混亂的時候,偵探牽起怪盜的手,在對方趁亂脫身前收緊了掌心。
“優秀的藝術家往往都是死後才成名的,就讓我來成全你,把你埋葬吧……”
他迎向那雙浮光揭去後興緻澎湃的銳利眼睛,也針鋒相對地揚起個意氣風發的笑容。
後來那個時候未曾終結的勝負,一直不由分說地糾纏着互為宿敵的他們,在往後餘生中,越是邁步前進,那段記憶的色澤就越是光彩鮮明。
然而當時無論是誰都無法料想,那天針鋒相對的話語有朝一日居然将會一語成谶,無形的命運讓他們再次以宿敵的名義在故地狹路相逢。
“但是,你真的甘心埋葬自己的過去嗎?”
腦海中浮現出黑羽快鬥那雙滿是冷然的眼睛,工藤新一動了動唇,聲音低得幾不可查,随着微弱的氣流消散在空氣裡。
随着天色漸明,海上起了大風。
夏季洋流活躍,高溫為海天之間蒸騰起更豐沛的水汽,将天象攪動得更為詭谲。一邊是從遙遠的海平線那端滲開的淺淡金光,氣勢如千軍萬馬的流雲從上空飛渡而來,另一邊是毫無預兆籠罩了大片海域的彌天大霧,哪怕晨曦将至,海面以下的世界仍舊沉沒在無限漆黑的深影裡。
仿佛在呼喚着什麼,遠航的郵輪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聲。
工藤新一走到露天的沿廊上,蓦然向外遠望,一種即将結束的預感湧上心頭。
就像自己所在的這艘船,無論接連上演多少變幻萬端的攻防劇目,它都始終不渝地駛向終途,指向工藤新一與黑羽快鬥的宿命。
把風雨和災難都糾纏成淋濕彼此的信使和情書,盛大地、無怨無悔地,共隕于海與天猶如永世情人的對望中。
永遠對抗,永不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