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瞧瞧這兩支送葬隊伍。
至下遊而上的隊伍,打頭的是位端靈牌,神色哀泣的嫡系青年晚輩,全身素衣、素裳、素冠,一身斬衰孝服,平整服帖,做工精緻,似大家之手量體裁衣。
手上的牌位更是值錢,通身檀香木,上過黑漆,高七寸,寬三寸,黃色小字密密麻麻,篆刻的凹壑,絲毫不毛刺,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為牌位臨帖的人是位書法大家。
孝服…
牌位…
荒郊野嶺之地,此家的封蔭富足,福澤深厚,真是一點也不打算遮掩。
然而,接着往下看,便清楚青年人為何敢如此派頭了,整隻隊伍隻能用一個詞語形容——虛有其表,參加過白事的人都清楚,常規的出棺隊伍,最前面理當有照路白燈籠,而那端牌位人身前卻是空蕩蕩。
順着隊伍看下去,後面本應緊跟擡香案的親友,隊伍中也是沒有。
持銘旌的人,沒有。
吹奏傷樂的人,沒有。
端祭品的親友,也沒有。
…
引魂幡,該有的片幡和鶴幡,隊伍中,也隻有柳枝撐起的兩份片幡。
幸好,倒是沒有省下背燒紙鬥撒錢的人,與趨吉避兇抛福谷和鳴炮開路的人。
江内一群村民,身體還沒緩和過來,就齊齊吃起岸上的瓜:“啧啧…真是寒碜…”
“錢都花在那塊木牌上了吧。”
“我看不是,那身孝服挺值錢的…”
“不是啊,雖然看着不像樣,但還是挺貴氣的。”
“我要是死了,别人這樣給下葬,我還不稀罕呢,要什麼沒什麼的…看着晦氣!!”
“你想什麼呢…咱們村都死光了…”
“也是哈…”
第五茗站在末端,比其他人先一步看見岸上下遊隊伍後面的情況,以及那一副平安村沒幾人認識的東西,道:“金絲楠木棺材,勞民傷财的東西,真是費錢啊…”
酆小洪眼神閃爍,順着第五茗的話,把視線從上遊的一人身上收回,轉頭看向岸上下遊處的樹蔭,搭話道:“算是一切從簡了。”
一切從簡?
這恐怕不算從簡吧…
岸上隊伍裡一口金絲楠木棺材,天冠地屦(ju)。
棺身七尺三寸,上了桐油大漆,塗了玄青染料,通體發黑發亮,棺頭大紅「壽」字,還鑲了鎏金邊。
全身尋不見一個榫卯刻痕。
很顯然,這麼好的福壽棺材,當是家裡從出生起,便早早尋來為逝者備着的百年壽料。
風雨江下遊除了平安村,就隻剩一個石井村。
這兩個村子一個賽一個的窮,不論是哪一個,都尋不出這麼好一口棺材,此地能出現如此一口棺材,那就隻能是這家人從不遠之地運過來的。
第五茗的目光,在擡棺材的人身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五指粗的麻繩栓箍棺身,繩結很長,餘下的繩索全部緊緊套在十位粗壯漢子的肩膀上。
十人均勻分布在兩邊和棺尾,穩穩當當,異常慎重,扛着擔棒,繃緊繩索。
她嘴角抽搐,張張合合,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望向酆小洪,心中暗自幽怨:金絲楠木做壽材,讓武夫擡棺…居然還算一切從簡?一世苦日子,這仙君這麼快就給忘了?
瞬時寂靜,讓酆小洪緊張地轉回了頭,瞧見身邊人還在,才安下心。
他看見第五茗一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你不是一路貨色」的表情,知道對方誤解了點什麼,解釋道:“棺材後面還有一輛白花馬車,馬頭被樹遮掩了半截,他們應該是接亡人返鄉,不是在此安葬,所以才一切從簡。”
隊伍最後面,那匹系白綢花的大馬車…在樹蔭下,由身着緦麻服的馬夫,輕松悠然地牽着缰繩。
原來如此,置辦物品慎重其事,出葬送行又極度精簡,原是一支迎死者歸鄉的隊伍。
因入棺之屍,有不能随意挪動的習俗,所以才帶着最重要的靈牌和棺材來接人。
接亡人返鄉?
那倒是挺像這麼回事的。
第五茗心裡想着,手上下意識便借用了酆小洪的法力,向後挪了兩步,張望一番,确認後才一改臉色,道:“仙君,好眼力。”
酆小洪因手上的勁道兒,身子輕輕晃了晃,别頭含笑道:“上君過譽了。”
兩人還在細細打量這支隊伍,村民已經開始議論起另外一支:“啧啧…真是寒碜…”
“是挺磕碜的…”
“都活成這樣了,還辦什麼喪禮嘛,留下點銀錢,吃點好的,穿點好的,總比給死人強啊。”
“我聽說一些宗族,為了延續香火,會特别注重紅白之事。”
“對對對,我們家搬到平安村前,村裡就有那麼一家子,族譜有兩個拳頭厚。不過那家看着要好一些,好歹棺材不漏風…”
“快别說了…嗚嗚嗚…我們村連口破棺材都沒有呢…還好意思說别人…”
“咳咳咳…平安村本來就是湊出來的,指不定連一張草席都沒有…你…咳咳咳…你們都忘了後山刨的那些坑了?”
“也是哈…”
“…”
至上遊而下的出葬隊伍,對比看來,明顯要比另一支隊伍齊整得多,卻讓人看了更唏噓。
開路的是一位手持火把照路的佝偻老者,身上衣料褴褛,手上的火把撲閃撲閃,江面上的風吹一陣,老者還得把他的背彎得更下一些,用另一手的芭蕉大葉,遮擋遮擋火把。
他身後有一跛腳少年,面黃枯瘦,身形憔悴。
頭上戴着發黃還沾了泥污的孝帽,七尺三寸,全鋪在他單薄的背上。
不合身的衣服,腰間捆着一根布帶,布帶上方,還綁了一圈麻繩。
這其實也是重孝之服,不過是窮人家簡便的孝服。
少年雙手緊緊握住半截橫切蘿蔔,端在身前。蘿蔔上插了一節柳條,歪歪扭扭,把用米糊粘黏的白紙紅字,折得凹凸不平。
白紙上方,因筆觸不勻,分外大的「先考…」二字,倒是能讓人分辨出,這是一個簡易的靈牌。
說他齊整,并不是因為隊伍前面多了位持燈引路的人,而是如此境遇下,少年身後儀仗,竟是一樣未缺。
隻有番薯和一份香燭供奉的木闆案台,字體歪七扭八的銘旌,獨奏傷樂的唢呐,多用材火抵充的祭品…它們由不同形貌,一般瘦弱,看着比穿孝服少年還小的,小乞兒操持。
白紙畫飛鳥的鶴幡,裁剪不齊整的片幡,也由一群同樣的小孩拿着。
他們面上沒有哀怨之色,因嘴裡的芽糖,面上喜喜樂樂,時而還和臨近的同伴,攀比手中的柳枝,誰的更粗,誰的更長。
興緻起來,他們還要溜到身後,尋到那挎着燒紙鬥、端着福谷、背着開路鞭炮的老婦人跟前,讓她來掌掌眼,評判此事。
妄誕啊~妄誕啊~~
路過的人,瞧見這一幕,會生憐憫,會覺荒唐,會和江内鬼魂一樣,歎一句“狼狽如斯,為何還要執着死後一事。”
隊伍最末,終于出現了像樣的人,四個光膀子的村漢和端着兩根長凳的村婦。
他們主要負責一口四面漏風,拼接不嚴實的棺材。
棺身小小巧巧,晃眼過去,上面綁的野雞撲騰翅膀時,絨羽亂飛,隔上數裡的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現下,兩邊隊伍,都因陡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少婦,變得人仰馬翻。
下遊,武夫們驚呼:“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棺材怎麼被打開了…”“糟了糟了,不吉利啊”“快!請陰陽先生看看。”
不一會兒,下遊這方,從棺材一側的遮掩處,走出來一位衣襟寬松、長及腳踝,袖長随身,袖寬一尺八的藍色得羅道袍道人——他便是下遊衆人口中的陰陽先生。
陰陽先生也算是修道之人,隻是福澤淺薄,沒有辦法累積功德緣法,借助宗門教會裡的一些書籍,學會了面上一點皮毛。
像最基本的相看風水,掐算陰陽八卦、五行命理,他們也略懂一些,但若是碰上活人的事,他們這點道行,那是萬萬不夠,所以他們也隻敢多承接一些死人身後事,相看墓地風水穴。
他掐指算術,眼神迷茫,喃喃道:“還好還好,衆人不要驚慌,持好擔棒,繃緊麻繩,穩住棺身,帶我施法合棺…”
同時,上遊這方,因為少婦的闖入,也驚起陣陣小孩聲:“啊!開了,開了…”“棺材開了”“他在睡覺…”“這麼大的太陽,為什麼涼悠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