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離開了,阮瓀終于放下心,開始埋頭苦幹,着手清理河道裡的淤泥。
沒過一晌,少年又回來了,雙手提了數十盞燈籠,十分狼狽。
他沿着這段水渠,挨着挨着把執柄插進了土裡,又把燈罩裡的燭火引燃,這一截渠道瞬間被點亮。
做完這些,少年也沒閑着,借着燈火,抽出腰間的書籍背誦。
一把鐵鍬,一根淡綠色發帶,水渠中挽起褲腳的少女,和岸上手持書卷的書生少年,在東河道的一截水渠,無聲相伴到月上梢頭。
阮瓀終于清理幹淨了,她早知道那少年又回來了,更何況烏龜又不是瞎子,天色越暗,水渠又越發燈火通明,刺得她不得不注意岸上的人。
她對岸上人招了招手,道:“你和他們還是不一樣的,隻是我不讓你下來,是因為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幫忙,淤泥是他們推下來的,你也不需要替他們向我道歉,該道歉的也是他們。另外,你和他們也沒什麼不同…都是一般的迂腐讀書人,腦子蠢笨,四肢簡單,不及這湖裡的一蝦一魚。”
少年手掌緊握書卷,心中漏拍,他初來的本意,的确是為同窗的莽撞行為,想彌補點什麼。
畢竟東河道通渠少女并不是第一天做活到天黑,但他的突然而至,卻是第一次。
他心思不純…
非為道歉,而是他也不明,薊安塬和過水湖…為何會成為阻礙他們入仕的一道屏障。
阮瓀淌水而出,拔出一盞燈籠,另一隻手拖着鐵鍬,漫步朝湖心的橋廊走去,喃喃道:“領你一盞明燈,算是我不介意你也是書生了。”
她繼續自顧自,言語道:“哎~讀書人都像你們這般做什麼都要一個目的嗎?難道沒有你們應該做的事情嗎?搞不懂…就沒有你們也應該擔的責任嗎?還真不如我們湖裡的魚蝦,他們還知道,身在過水湖,就得替過水湖清理一日的浮藻,你們倒真是無責一身輕,悠悠蕩蕩,懵懵懂懂,肩上輕輕,念念詩…之乎者也,明月明日定會有,今生今日不必愁…咦~還真是無聊。”
少女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可每一個字卻越來越重。
書生手中書卷掉落,口中呢喃着阮瓀那句,“明月明日定會有,今生今日不必愁…”
少女身影早已不見,隻餘他和渠道邊的明燈燭火,突然,他似乎知道了今日這篇以過水湖為題的小論是何用意了,大笑道:“哈哈哈,我們還真的是無聊,空有雄鷹之心,竟無魚蝦可擔當。”
斯為人,當承一則,或為天下,或為君主,或為今日。盡所能,當如前世安塬,在其位,輔天下安邦,在其職,謀萬民福祉,不圖眼前利,不問後世名;當如今日之過水湖,未雨綢缪,定百姓之心,安四方之局,與湖中所有,給湖中所有。
此日後,東河道的水渠邊又多了一人身影,他手持書卷,伴着渠中少女。
這人正是那日留下來的書生。
他這些日子在水渠邊,最喜歡聽少女唠唠叨叨地吐槽岸上學子,誇贊水中魚蝦。
他又特别苦惱,少女總想趕他離開。
“書生,你守了我數月,可知我叫什麼名字?”
“還不知。”
“我叫阮瓀,耳元阮,王需瓀。”
“阮瓀姑娘,安好。”
“你叫什麼名字?”
“郤人傑,谷耳郤…”
“我知道,你書卷上寫着呢…不過我就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因為你長得好看,說話聲音也好聽,和其他人不一樣,可你為什麼要守着我?搞不懂…”
“想如阮瓀姑娘一般,看懂湖中魚蝦。”
“看魚蝦?明日你再來,我叫他們都過來給你瞧瞧。”
“啊?”
“我吆喝一聲,它們必然捧場的,你等着就好了。”
“好,多謝阮瓀姑娘。”
自此,過水湖生了一奇觀——‘魚蝦遊渠’。
衆所周知,何為水渠,混且淺的洩水小河道,隻生淤泥亂石,雜草浮漂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的地方,卻在過水湖的東河道出現了三次‘魚蝦遊渠’的景象。
一次是通渠少女許諾備考書生的第二日。
東河道水渠裡魚蝦擁擠湧動,不顧淤泥裹身,在通渠少女的脆麗嗓音中,争相恐後地跳出水面,讓岸上的書生一睹它們的面容。
第二次,是過水湖通渠少女出嫁。
順着東河道水渠,沿着風雨江,為賀新婚,替少女清盡渠中污濁。那魚蝦還一路相送,不肯散去,還是作為新娘的通渠少女再三相勸,魚蝦才紛紛返回了過水湖中。
三載又三載…三載又三載,備考書生成了風雨江使,通渠少女也從書生夫人,變成了風雨江使夫人,肩上所擔之責,由疏通過水湖東河泥道,改為協助夫君替風雨江築建擋水泥壩。
也因此緣故,這第三次‘魚蝦遊渠’的景象,便是風雨江發大水之時。
東河道的水渠邊,嫁做人婦的通渠少女,在過水湖大妖的驅使下,為保臨安郡,哭聲哀絕,喚來萬千魚蝦,一同清走東河道水渠中的堵塞雜物。
那幾日,暴雨來襲,擋水石壩突然被炸,江水突洩,東河道的淤泥又猛然被疏通,整個過水湖的水,加上風雨江突發的大雨,讓江水都彌漫上了岸口。
雖棄小保大,讓臨安郡和過水湖一帶成功渡劫,卻仍是緻使風雨江下遊百姓死傷無數。
郤人傑這位風雨江使,就此背上了萬古罵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阮瓀抽抽噎噎,面色糾結,無助呐喊道:“我夫君郤人傑是好人,也是一個好官,此事罪不在他,石壩被毀,河渠洩洪,風雨江發大水,這些都不是他的過錯,可是人帝卻把罪名隻加在他一人頭上,待我尋到他了,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幾段婦女哭泣聲傳來…
“嗚嗚嗚,好可憐。”
“郤人傑?風雨江上的官大人好像就姓郤…”
“郤人傑!郤大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官。”
“到石料場拉石料的差役說起過,這位官大人待人極好,從不苛刻。”
“聽說這次炸壩,也是為了保住臨安郡…”
“早一點點遣散周圍的人就好了。”
“郤大人…”
“我也聽說過他…”
“原來你是郤大人的夫人。”
一女鬼,同情道:“郤夫人,你也死了嗎?郤大人可怎麼辦啊,孤零零的。”
一鬼,打量阮瓀,道:“身子看着倒挺重,不像死人。”
“你剛剛沒聽見嗎?她說她是龜妖。”
“她是妖!”
“咋咋呼呼!!她是妖,你還是鬼呢!!!”
“哈哈哈,倒是哦,她是要,可我是鬼了…”
“膽小鬼。”
…
尋聲望去,四方桌上多了七八口瓷碗,碗中還或多或少留着清冽的雪水,桌子旁的另外兩根長凳上,早已擠着坐了七人,兩邊各三位大人,其中一婦人手中還抱着孩童軒兒,大眼團團,趴在桌上聆聽,周圍也擁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手上統一的拿着一隻小碗,時不時往嘴上遞送。
埭骰擠在人群當中,神色哀怨。
堂堂一無常,居然還沒有坐的地方。
此刻,聽着故事,也無人在意這尊卑了。
阮瓀擦幹眼淚道:“我…隻想尋到我夫君。”
她眼巴巴地望向對面兩人,期待着回應。
然而,遠處卻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道:“無常埭骰,按地域名冊将鬼魂列隊,本官要開始辦理路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