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魏郁春就和杜夫人辭别了去,杜夫人擔心她一人有危險,便雇了個車夫帶她乘上車。車程不算快,大抵過去了六日,魏郁春才勉強到達朔州府的地界,沒多久,竟聽說了魏家被滿門抄斬的噩事。
一經打聽,才知,京城的芳櫻樓怪案真相大白,周尚書之子為非作歹,妄為成人,與此同時,周尚書聯結衆黨欺上瞞下、徇私舞弊,暗中操縱國運,聖人震怒,即刻書寫诏書,涉案官員權重者株連九族、滿門抄斬,權輕者女眷充妓、男兒流放。
聖人此舉雷厲風行,百姓們連忙鼓掌,稱贊這可真是明察秋毫、大義滅親!
可無論多麼詳盡的故事,一路聽下來,魏郁春竟從未聽到過有關“陶司直”的隻言片語。果然如他們先前所料,聖人一向精通推過攬功之道。
她一邊替陶明案感到不公,又感歎其竟這麼快就從徽州趕回了京城,畢竟聖人做出決斷,必要依靠陶明案提供的案呈和證據。徽州可比朔州府遠得多,她卻花了人家往返來回的時間才堪堪擦到朔州府的邊,實屬慚愧。亦深感懊悔,因為,若是再快一步,或許就能親眼看到魏家混賬們臨死前跪地求饒時的模樣了……
如今再怎麼趕過去,看到的怕也隻是滿地未沖洗幹淨的血迹還有荒廢的宅院了。
既來之則安之,魏家的人沒等她出手就自取滅亡了,也是奇妙,難道陶司直去的徽州等地還有魏仲傅犯事的證據嗎?
她并不多想,隻當是了了一份遺憾,心中輕松了不少。
她一路上逛了一些鋪子,都是前世阿娘曾經喜歡去的地方,隻可惜後來她不再得寵就隻能困于深宅,永遠不得出門了。她自幼就聽阿娘說這些地方的美食美景。
她提了兩壺青花丹桂釀、三四盒不重樣的糕點美食,用糕點名字的首字湊合了個“福壽康甯”,以祝母親來世平安順遂。
她又買來一些祭奠母親的鮮花和紙錢,一并塞在包裹中,跟着車夫上車趕路,朔州府的繁華程度一眼看去竟不亞于京城,今日幾隻大街擁擁擠擠,一路上走走停停,竟将到日落才遠遠看到靜坐夕陽的魏宅身影。
車夫使命結束,與魏郁春打上招呼後便轉身駕馬原路返回了。
魏宅今日早上剛被清理,周遭的鄰居百姓應是親眼目睹了血流遍野之景,落了心病,同時也急着與魏家避嫌,不過夕陽之時,就将門窗緊閉,寬敞的街道上鴉雀無聲,亂草滾成團,似被無形的人當成了蹴鞠在荒寂的平野踢來滾去。
整片街道上,竟隻有魏郁春一人。
夕陽千變萬化,青灰色上染,不久後,天便沒了光,星垂下來,魏郁春提着裙子,推門而入,萬幸整個魏宅都被清理幹淨了,不似想象中那般刺目,但血腥味久久散不幹淨,見縫插針就往魏郁春身上撲。這些都是幫兇們的腥臭味,令人作嘔。
魏仲傅、魏夫人罪該萬死,魏府的下人也不無辜,他們受魏宅家風熏陶,最知如何最能讨得少爺夫人和小姐的歡心,最懂如何欺軟怕硬、趨炎附勢。
這些人,總有千般萬般迫不得已的苦衷,他們要活着,要知趣,難道她不想活着?
母親不想活着嗎?有誰沒有苦衷?
世間對錯,一人之口便是一樁偉大定義,變幻莫測,活不下去的錯卻永遠隻有一個,太弱。
魏郁春慘慘笑了笑,暗歎,幸得上天眷顧,她還能有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她比他們強了,所以這些人就該死。她半分愧疚都不可能有。恨意再度放大了她心底人性本惡的欲望。
怨氣很重的魏宅,對她來說好似一處能供她如魚得水的池塘,她笑得很開心,笑得淚水也止不住得掉,沒人比她現在還幸福,她此時看起來和阿卟竟沒什麼區别了。
剛巧,早在芳櫻樓,她也是最能理解阿卟精神分裂時痛苦的人。
世上到底有沒有惡鬼?
她心底的答案是,有,說不定,阿卟根本沒有病,他那慘死的妹妹真的從地獄折返回來了,鑽入了她舍不得分離的哥哥的體内呢?
魏郁春永遠忘不掉回到閣樓故土的路,卻怎麼都找不到熟悉的母親的身影了。她站在外面遠遠去看,閣樓之地,廢棄依舊的閣樓雜草生得更猖狂了,原本開在這個季節的花也已經全部枯萎了。
沒有了母親的打理,淩霄樹、桂花樹還有梧桐樹也是無一例外地蔫兒了。
一隻小丘樣的墳墓潦草地躺在桂花樹下,連石碑也不曾有。這是她死去的母親。
那小土丘好似與她心有靈犀,立在桂樹下倉促地和她打照面,好似一個不曾出現的女人的身影,正笑眯眯地坐在那裡,跟她招着手。
魏郁春熟知南禺換臉之術,在京城時她便早早準備好了新的故容人面,她将其拿出來,慢慢覆在了面容上,就像魏瀾清大婚當夜時一樣。做完這一切,她才敢真正踏入閣樓所在的院落。
她等這一天許久,有過很多打算,比如是用這張面容繼續恐吓那些畜生,興許是想再用它去見一見母親。
母親許久未見她,看到她如今這副模樣,隻會覺得陌生,萬一認不出來她,這怎麼能行呢?
她失落落地提裙拾級而上,将纏繞在閣樓上的雜草荊棘徒手拔走,完全不管她那雙修長白嫩的手會被傷成什麼模樣。
雜草除盡,她将買來的鮮花一隻一隻插在叢中,夜色深绛,這些花插在這裡好似當真生根在此、爛漫開放,好似曾經的荒蕪從未出現過。
她坐在了閣樓上曾經最喜歡呆着的桌案前,桌案上都是灰塵,但一本詩集卻還不動如山地擺在位置前,這剛好是她最最喜歡的那本詩集了。
可她記得,自己離開前,這些詩集早已被她收拾起來了,根本沒有放在這裡。
她很快明白過來,是母親吧,她舍不得自己,甚至還盼望着有朝一日,她的女兒還能再回來,所以她自我欺騙般想用這本女兒最喜歡的詩集當作誘餌,放在原位,想要哄着她最後的精神寄托還能回來看看自己。很可惜,母親沒能堅持到這裡。
看見詩集的那一瞬間,魏郁春的淚便再也無法隐忍下去,她渾身抽搐不已,緊緊抓着那本詩集,蜷縮着,胸腔裡積蓄的都是說不清的苦楚,她放聲哭起來,好似放閘般,毫無顔面可談,狼狽又盡興。
她的眼眶紅得好似糜爛的肉,滿腔呢喃,為什麼她不能再早一點回來救救她那因她愧疚的母親,恨自己為什麼當初那麼天真聽由這群畜生擺弄性命,質問自己為什麼當初不能親手一刀一刀剮了魏瀾清的肉送她下地獄,為什麼現在不能再早一點到朔洲府,親手滅了魏仲傅這幫畜生!!!
可她明明知道,即便她回到過去,也根本沒辦法改變這些,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心性成就定局,曾經的魏郁春即便得知未來如何,她也根本沒辦法改變結局。她不過是在自責,在發洩罷了。
不知到底發洩了多久,她擡首擦淚時,已是六神無主的狀态,她複擡眼出去,月色微朦,黑紗好似覆蓋在萬物上,她隻能用形似虛無的陰影去判斷樓下院落若影若現的輪廓。
此時,她瞥見下面青白色的台階上好似歪歪斜打着一隻人影,那人影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瞬間動了起來,轉眼無影。
她知是活人在跟蹤她,慌亂下樓去尋,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倉皇下,她頭頂枯了的桂花樹搖曳幾番,抖落黃葉,似在努力提醒她。
她果真聽到她的身後有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要不是夜晚太過靜谧,這種腳步聲她根本沒辦法察覺到。她害怕自己苦心經營的軀殼被人看穿,不敢轉身。
她也永遠想不到,出現在身後的,居然就是她千般躲閃的關阇彥。
關阇彥在陶明案走前,便順手将杜明堂許久之前搜集到的魏仲傅自挂虛名的備用罪證,送給了陶明案。
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了聖人會對魏家發落,也料到魏郁春一定會趁他不在時,故地重返,于是他就胡謅一句他要出遠門多日,特地隐瞞了去的就是朔州府的消息。
他在魏府已經守候多時,好好等着魏郁春自己送上門來。
消失的這些天來,關阇彥的确去尋了張泉輝的信,但一路追尋不易,好不容易要攔截到朔州府的驿站,卻還是晚了一步,那信已經送去了張泉輝友人的山上,萬幸的是,雖然沒找到信卻得知了友人所居之山是何處。那山還遠,過去又不知要費力多少,反正那信的下落已經定了,他也無需着急,不如好好把魏郁春的事情研究一番。
所以這幾天大半時間,他都去琢磨春桃酒宴上魏郁春留下的詩謎了,親身至此,挖掘她的身份秘密。也是從此往後,他才對魏郁春再度改觀。
難怪她總是給他一種表裡不一的感覺,因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馮迎春!那個可憐的傻女早就死在了南禺蛇口之下,取而代之的就是朔州府被人逼死在山頂破廟的魏氏庶女。
難怪,初見的夜晚,她病倒了,期期艾艾喊着巧兒是唯一的孩子……她會愧疚。因為她是個名正言順的冤死鬼,占了人家的身子,還沒辦法保護她的家人,她怎會不愧疚?
她說的根本不是夢話,而是事實!
難怪,她那麼害怕死亡,因為她早已吃過太多以死相逼的苦,所以她想活下去,這有錯嗎?!
當時他關阇彥憑什麼去指責她,憑什麼鄙夷她?看輕她?!
隆月冬廟缢芳魂,假色葬春無人問……天道又說好輪回,道是無情卻有情……她孤獨地死在了隆冬的山廟裡,虛假的春生才女将她所有的一切統統奪走,奈何天道有情,讓她重返了人間……
春桃酒宴上那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如何不令衆人為之動容?
她有傲人之才,解山局、斷詩謎、論慧理……那從不是因為南禺的傻女突然變聰明,而是因為,她一直都是那個秋末裡朔州府詩會上熠熠發光的春生才女。
反觀盜用其名的魏瀾清,虛榮荒謬,用心歹毒,不擇手段,但這種人最後真的會得償所願嗎?若她未曾殘害人命,未曾盜用他名,她便不會被關昀洲當成抛出去的犧牲品,更不會因得到報應走到如今瘋瘋癫癫的地步。
她怎麼都想不到,她眼裡的好夫婿也早被他人掉包。兩個虛僞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登對,又怎麼不算一種“如願以償”?
他也終于看破了一個欺騙了他太久的誤會。他站在這處閣樓中,站在多年前兒時還曾春花爛漫的地方,閣樓上明媚的少女在何處?
他怎麼都想不到,看似遠在天邊的人原來一直都在身邊。
他既選擇在這裡等待魏郁春,便也代表了他終于突破了宛如陳年桎梏的騙局。
記憶中的少女,不是爹娘口中的魏氏嫡女,因為在這魏府中,遠有這樣一号人物比所謂的魏氏嫡女還要美好,一切的錯誤,竟都是怪他比爹娘更先一步看到了這一切。
春生才女的頭銜,的确非這位少女莫屬,而非屬于被嫉妒心吞沒後又将其據為己有的魏瀾清。
可他竟……不止一次在魏郁春面前,談及有關的魏瀾清的事情,知道真相的她該怎麼想他?将他當成對魏瀾清這個生死仇敵愛罷不能的未婚夫嗎?
多半是了。
所以,避暑宅那日,終于得知他身份的她,當然會對他打心底産生厭惡……因為,魏瀾清可是為了他,才殘忍将她逼死的,換句話來說,他也是殺她的兇手。
他第一次嘗到了這麼痛徹心扉的背叛的味道,滔天的愧意将他高傲昂起的頭顱壓得許久擡不上來。他本想在魏郁春來時便與她解釋,可當他看到魏郁春卸下僞裝痛哭的那一刻,卻突然退縮了。
他的眸中竟也蓄了淚,多麼陌生的滋味。
望着魏郁春不敢回首的背影,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那張厲害的嘴好似也被毒啞了,他在此地等她已有幾日了,數着一點一點過去的時間,他差點以為她不會再來。
可真的看到魏郁春那熟悉的身影後,他甚至不敢置信,美好回憶中的女孩遭遇那樣的過去後,卻還能不計前嫌地回來,他竟荒謬得隻想由衷感激。可有時,他卻自私的希望,她能不必再來,他等不到她,說不定就證明他出了錯,而她也許根本就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了。
但他辦過的事從不出錯。
很可惜。
馮迎春就是魏郁春,他心底早在許久之前就明白了。他匆匆忙忙想去探秘,可真到最後時,他居然有了臨陣脫逃的念頭,稀奇無比,或許是說,人性就是這麼矛盾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