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距離之下,他還沒有真的湊近看看清楚,已經披上面具做自己的魏郁春到底長什麼樣子,是不是還和年少時見過的一樣。他至少得想辦法讓她願意面對自己。
他很坦蕩,不耍什麼像阿卟那樣變音的花招,隻是語氣有些突兀,不似他尋常那樣剛硬:“魏郁春,時隔五年,我找到你了。”
他沒有食言。他本以為自己忘卻了會回來尋她的諾言,本以為自己早就失信……但沒想到,老天爺會讓他以這種方式重新彌補過去。
他們并沒有互相錯過。
他聲線開闊,卻暗藏嘶啞,明明心情沉重卻還要佯裝豁達。
魏郁春肉眼可見地僵硬了軀體,她眸色微黯,隐隐一股黑暗色的火在她頓縮的瞳孔裡灼燒,她沒想到,身後的人會是關阇彥……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琢磨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畢竟她和關阇彥不同,五年前閣樓下,她不知道樓下匆忙逃竄去的是關阇彥,她那時隻以為是一隻誤入叢中的小野貓,所以她無法下意識将這二者聯系起來,不知原來那小野貓居然就是年少時的關阇彥,不敢想她與他竟在許久之前就有過一面之緣。
她什麼都來不及想,她心裡隻有無助的憤怒。
她已經知道了關阇彥早在京城時就騙她,什麼十天,什麼張泉輝,他根本不是去做這些的!他騙她自己不在,知道她會走,便一路跟蹤她,然後在魏府守株待兔!
他這個混蛋……她就不該希冀他遵守什麼約定!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看到了多少?!
知道了她那悲催至極的前世身份?!看到了方才她寒酸落魄、像個廢物一樣嚎啕大哭的模樣?!!他不是一直以瞧她的狼狽為樂趣嗎?!!如今,他成功了,他知道自己是個喪家之犬、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了!他是不是很高興?!
魏郁春瘋了一般嘶吼着跑回來,完全沒有理智去顧及還披在臉上的面具,她擡着手指控他:“關阇彥!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麼?!一而再再而三來惹我?!你早就計劃好了,等着我主動暴露身份是嗎?!難怪最近你那麼反常,好似在刻意幫我遮掩身份一般,你費盡心機,讓我對你放下戒心,就是等的這一天吧!你什麼都知道了!你滿意了嗎?!”
她頭發已經散落,含淚的凝視外,亂發粘在她那蒼白的面容上,她執念太深,正缺一個發洩的口子,關阇彥的出現成功讓她找到了這個缺口。她渾身肌肉緊繃,衣物又穿得單薄,在夜晚渾身不自覺地發抖,像個瘋了的幼犬走在絕境的邊緣。她抱着魚死網破的念頭與他對峙。
關阇彥目光依舊清澈,薄淚放大了其中的傷感。
他的目光注視在她的臉上,雖然是帶有瑕疵的面皮,但卻在她靈巧的手藝下綻放了所有的光芒,依稀看去,她與五年前的模樣幾乎沒什麼區别,還是那副清泉般的姿色,可眼神卻早就變了。他看到她高高擡出的手,她手上鮮血淋漓,都是被荊棘藤蔓刺下的傷。
他目光有些遊移,似是不忍再看她,唇邊嗫嚅半晌亦不知要說什麼。
他幹脆将自己的外裳褪去,要往她身上披,但她當然不同意,一番掰扯後,實力懸殊,她像一隻小雞被他緊緊固定在雙臂間,外裳穩穩披在了她背上。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他為她系緊了衣帶,在她不服輸又惡狠狠瞪他的目光下,他低頭道,聲音緊澀澀的。
魏郁春失聲,她壓抑着淚,因為痛苦之時,她甯願對方給予自己的是永無止息的痛擊,而不是這般無奈又倍感關懷的問候。
他為什麼沒有再說那些傷人的話?為什麼要這樣關心自己?
她想了一瞬,淚滑落頸間,委屈至極,問他:“你覺得我很可憐?”
關阇彥盯着她,搖搖頭,幹澀開口:“不是,我很抱歉。”
魏郁春冷笑:“又是這樣,你還想用這種暫時服軟的方式換取我的什麼?你還有什麼地方需要利用我?”
關阇彥忽地笑了,冷峻的面容稍許有了溫度:“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這麼差?”
“為什麼抱歉?”
他自嘲一笑:“年少時見過你,那時你便風光無限,我對你印象深刻。一直以來我自诩識馬伯樂,卻沒辦法在重逢時認出你,連陶明案那家夥都不如。”
“你……你在說什麼?”
魏郁春澀聲,對她來說,眼前這個嘗試用溫言軟語感化她的關阇彥是陌生的,她亦是惶恐,擔心他又在揣摩什麼掌控她的心機,想要将她玩弄于股掌。
他說他以前見過自己,但她早就明了那些暗戳戳會意的把戲,之前還差點因為所謂的“似曾相識”誤會了陶明案,如今,關阇彥居然一點都不避嫌地又用了起來。
天底下的烏鴉一般黑,天底下的男人也像是長了同一張嘴。
關阇彥對她的反應毫不例外,一字一句認真道:“聖人其實早就有意讓關氏與魏氏聯姻削權,但不準外洩,就連魏家人也不知,五年前,關家試探魏家,便有意也将我帶去。那時正值春天,我在宅中迷路,誤入你的閣樓,你正在念一句詩。”
“什麼……詩?”
魏郁春發現他所說的一切好似都對得的上回憶裡的種種,緊張感好似萌芽的種子在她心間抖動,她的話音也變得生澀起來。
關阇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偏偏手也不安分,還握住了魏郁春放在衣下的手。
“卧看滿天雲不動,不知……雲與我俱東。”
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小野貓!
魏郁春睫羽撩動起來,她的呼吸也急促,一瞬清亮的白光劃開她眼裡的沉郁,她好似忽然變回了五年前那個純淨而不惹事塵的少女,她道:“你……怎麼會……”
關阇彥笑得還挺好看,他竟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卷紗布,為她包紮好手上的傷口,他還非要用一副不太耐煩的樣子關心人:“上次就給你包紮過了,這才過了多久,你怎麼又惹傷了?”
魏郁春的确因為他所說的故聞動容了幾瞬,可她心底的溫情缺失太久,他也的确欺騙過她太多次,她根本不信他此時是真的對自己好。她頭腦聰明,也很快發現,她為何如此憂慮的源頭。
她開門見山:“從前你并不喜歡我,拒絕我,因為你要履行自己的責任,你要面對你的現實。現在呢?魏瀾清騙你又如何,可她依舊是安南都督的妻子,她和關昀洲都還活着,你以後要怎麼做?關家的生死存亡都握在你手裡,你會像之前說過的那樣,暗暗處理掉關昀洲再取而代之,讓魏瀾清繼續做安南都督的妻子嗎?”
她話鋒轉得極其快,聽起來又好像是在诘問他,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不會回頭選擇重新喜歡她。
關阇彥被她繞進去,的确動搖了心,差點不受控制地答應她。
可她後面的問題令他窒息,他明白,她其實就是在問他,大難當頭下,他到底會選擇她,還是選擇關家。
她明明知道他的處境,也知道他一定會選擇後者,所以不過是在明知故問罷了。
他舉步維艱,一面是無窮無盡的愧疚和難以抑制的傾心,一面是無法避忌的家族大患。
他選擇了沉默。
可他的沉默其實也是代表了他的猶豫,還有不得不選擇的答案。
魏郁春笑了,她用力從他的掌心抽開了自己的手,冷道:“你不會亦不能改變你要承擔的責任,和之前都是一樣的。唯一改變的不過是,你眼中的我和魏瀾清的真實身份罷了。所以,你對我一改态度不過是因為那些愧意和同情,而不是真的理解我,更不可能接受我。你也明明知道,你既總有一天會站到魏瀾清那邊,我便一輩子不可能不恨你,我覺得惡心。”
她語氣變得越來越平靜,她正逼着自己急速從這段糾葛不清的關系裡抽離出來:“陶司直去的是徽州等地,并無朔州,魏家的證據他從何而來,魏家又怎麼會這麼快就被聖人判決?!反倒是關都督你在朔州府。是你做的吧?你想幫我滅了這幫殺人兇手,你想我對你說句謝謝,還是說,你想這樣彌補你積壓已久的同情心?畢竟你也知道,若不是因為你,魏瀾清也不會逼我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的這些付出對我來說,真是我不堪承受的負擔。我根本不需要!”
又是同樣的話術,關阇彥已經聽過了不止一遍。他被刺痛了心,他道:“負擔負擔……又是負擔,難道你就隻會說句話嗎?”
魏郁春譏诮地看着他,仿佛把他當成一出隻會自娛自樂的笑話。
他自尊心遭到踐踏,也整肅了心情。
“你在怪我多管閑事?怪我沒有成全你親自報仇?你扪心自問,如果是你來做這些,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你執念深重,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你需要把自己也搭進來嗎,你真的需要親眼看看那些人醜惡的嘴臉?本來,一個魏瀾清便已足夠令人作嘔,我不希望你再被玷污,可也希望你可洩去憤怒,但你卻越發入魔,差點忘記你到底是誰。仇恨把你變成如今這幅模樣,難道還不夠殘忍嗎?你難道忘了張泉輝和阿卟是何下場?!如今這個結局,本就是最好的。”
魏郁春猛一怔住:“魏瀾……清?!你如何知道這些……大婚那晚……明明……我……”
明明她反複确認過……明明,她故意遮掩了面容和動作……他當時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樣也是裝給她看的?!她報複魏瀾清的那些事,他全部知道……他沒有表露出來,竟然是放任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關阇彥蒼白一笑:“你真以為什麼都能瞞得過我?别小瞧我。”
“我亦是遭過殺戮之災的人,仇恨什麼滋味我很清楚,若我有意阻攔你去複仇,大婚那晚,我就不會冒着風險縱容你。你不必謝謝我,我也從未要求你要如何回報,這件事不過都是我一廂情願去做的,即便不是我做,陶明案也好,章念也罷,他們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隻是想提醒你一句——”
“你想發洩我能理解,但請你早點清醒,别忘了南禺還有人在等你回家。這些畜生不值得你以死相鬥。”
他習慣性喊她的名字,可此時,他也不知到底該喚她馮迎春,還是魏郁春了。
魏郁春怔住,腦中浮現了南禺阿爹阿娘還有巧兒的笑顔,她擦擦餘淚,才意識到自己竟早就陷進了無窮無盡的咒怨之中,看不見美好的東西。一絲羞愧湧上心頭,她白着臉與他擦肩而過。
她去拿祭奠母親的事物時,還是心有顧忌地與他多言了一句:“今日種種,權當是我們倆個之間的秘密。”
本以為關系徹底破裂的關阇彥,仿佛看到了一絲餘地回轉的希望,他頗為樂意:“嗯,我不會告訴别人。”
将至半夜,魏郁春便一邊喝着清酒,一邊在母親的墳頭前燒紙,偶爾還會呢喃自語一番。關阇彥便杵在不遠處,不打擾她們母女二人難得的團聚。
消沉的夜裡,他隻好趁其不意往魏郁春的方向探幾眼,但奈何十次便有八次被抓個現成,實屬尴尬。
第十一次時,他甚至為自己提前準備好了被發現的托詞。
“明日随我往南去長風崗,那裡有我安插好的人,屆時一并送你回南禺。”
聽起來像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節奏,但在此之前,他好像還有意要帶她去什麼地方辦事。魏郁春對此十分警惕:“長風崗?”
關阇彥挑眉:“張泉輝友人隐居之地,在朔州府最南端,我還未來得及去。帶你過去不過是順路,沒想利用你做什麼。”
他覺得用詞不對,立馬道:“還有,你我之間何談利用,隻是幫忙而已,你話也别說太難聽。”
“都督這話說得像是你的話多動聽似的。”魏郁春皺眉冷笑。
她此時情緒不太對,關阇彥也意識到開口即被噴的規律,皺眉暗咳兩聲後便識趣閉了嘴。
魏宅陰氣太重,不适合留宿。二人便在附近另尋了隻客棧暫時歇腳,第二日天一亮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