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魏郁春渾渾噩噩想了一晚上的糟心事,沒起來,關阇彥則是一宿沒睡,眼睛從晚上睜到了白天,清晨,幾個托着貨物從山路上搖擺而來的過路人激烈地談論着什麼。
“嘶,冷死了,不是說越往南邊走越暖和嗎?!怎麼冷成這樣!”
“呆瓜,都幾月份了!哪裡都冷!”
“還是京城好!!!我想家了哎!”
看來是一幫從京城趕過來的送貨漢子。
提到京城,關阇彥的耳力便刻意敏銳了一些。
那些漢子的話題也是一個比一個勁爆,完全沒讓關阇彥失望:“哎!你們聽說了嗎,安南都督和他那新婚娘兒們死了!”
“這我知道啊!!!聽說死得離奇,被人分屍了?!”
“放屁,明明是一把火燒死的!”
“瞎扯,不是被人毒死了嗎,俺家親戚還親眼看到了他們夫妻二人下葬的情形呢!”
“你擱哪兒親戚打聽的消息?别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從路上哪個犄角旮旯裡頭聽來的!”
“媽的,鬼知道怎麼死的,一個個都傳得神乎奇乎的,不過都是不敢相信咱們中晉的頂梁柱大将軍會這樣不明不白死了!”
“反正就是死了嘛!”
“噓,你以為出了京城就能亂說話,什麼頂梁柱?!中晉的頂梁柱是皇上,你們小心點放屁,别到時候都不知道怎麼掉腦袋的!”
“馬上要到驿站了,大夥兒都打起精神來!!!”
看來已有百姓知道聖人不滿關氏的念頭。這中晉,看來是要變天了。
關阇彥眉頭壓低,他信手拿了隻帶簾的席帽給自己扣上,将自己僞裝成同樣趕路的人。他推門出去與這幫趕路漢子會會。
剛拉着車馬到驿站門口的漢子們剛看到關阇彥的人影,手上就接到了他抛來的幹糧和酒水。漢子們哈哈大笑,招呼道:“謝啦哥們!!!”
關阇彥客氣道:“我看各位大哥也是從京城來的吧?方才聽到你們在侃些事,我也想來打聽打聽。”
“嗐,兄弟幾個在路上徘徊快個把月了,不在京城!那些玩意兒也是我們從旁處聽來的!哥們你且聽我慢慢道來。”
幾番對話下來,才知月末七八日前,在京城落腳成婚的夫妻倆個雙雙死了,恰好那段時間裡,關阇彥等人分撥各地,都不在京城,算是有人故意将他們引出去,自己留在京城做手腳呢。
關阇彥心裡也有點數,京城的芳櫻樓牽扯多幫,那真正的幕後兇手利用阿卟四處布局,一旦局成,關周杜李四家便能一網打盡,攪得中晉如同一鍋亂粥。這家夥多半是南禺的人,也或者是埋伏在中晉想要篡權謀位的奸細。經過幾番在南禺的探索,不管是南禺人還是奸細,都毋庸置疑與當今所謂的秘術掌權人“通仙大人”脫不開關系。
他一時也沒辦法從震驚中緩神,完全沒想到關昀洲和魏瀾清竟會死得這麼突然。他在與漢子們有一搭沒一搭接話時,也暗暗揣摩幕後真兇的用意。莫非是發現局敗,關昀洲沒有了利用價值便想要殺人滅口?如此也是完全堵住了他重回中晉的出路……真是……
就連關阇彥自己都忍不住歎一聲,妙計哉。
後續他又打聽了一番家中爹娘的情況,幸好,在關昀洲出事前,他們夫妻二人便回了嶺陽,聽說是大婚夜後頭腦便不清明,回了嶺陽休息。關阇彥猜到,“不清明”應是當晚夜裡關昀洲在屋裡下的迷藥所緻的。
聽說關氏這倆位知道兒子兒媳死訊後,悲痛欲絕,倆個人都昏迷在家許久……看來二老還不知關阇彥和關昀洲二兄弟的身份糾紛。
關阇彥也是好奇,關昀洲選擇替代他的身份,定也需作出犧牲,譬如從世上抹除掉自己的存在,他消失那麼久,竟也無人在意。也是可憐可恨。
最後,他也是為自己的貪嗔和無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魏瀾清當然也是這個下場。也不知他們二人在死前,是否明白自己已經淪為了個自取其辱的笑話。
想罷,那群漢子聊得上頭,和關阇彥講起不少題外話,比如同不久前,居然有幾個南禺人,跋涉千裡去了京城報官,簡直是不可思議。問是報的什麼事,竟是說南禺好幾個村子接二連三丢了孩子,尋都尋不回來,聽說還跟什麼玩邪術的人有關,那些孩子就是被怪人抓走拿去煉藥了。
南禺類似盤龍山那樣的祭壇應還有許多,它們一個接一個複蘇,就算古溪村僥幸逃過一劫,其他村子寨子可不一定。關阇彥和魏郁春離開南禺的這段時間,南禺竟是愈發亂了。
關阇彥神色沉重,又聞這些孩童怪死案惹怒了京城的聖人。聖人旋即派了大理寺的人遠赴南禺,與當地的官府攜手辦案。聽說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古溪村!
這可麻煩了!
他以前在古溪村呆過好一段時間,沒幾個村人不認得他,他和魏郁春甚至還差點被誣陷成害孩子失蹤的兇手!那村人們不懂世面就罷了,京城來的人卻不是好糊弄的主子。若是那些人先到了村子,馮家必先遭難,他那不明不白的身份也會被戳穿,他以後要怎麼再在南禺立足?
還有,他也不是很願意将南禺秘術的秘密交代給聖人的手下。畢竟,他察覺到中晉變天,也清楚聖人怕是也不高興藏着對關氏的排斥心了,倒是湊巧,關家幾番出事,聖人幾番變心,加之關阇彥一直對他遭刺殺的原因存疑,種種下來,他很難不懷疑,關氏的遭難是否出自聖人之手了。
關阇彥肅然坐着,摩梭着手指想對策。
漢子們說,那京城大理寺的官老爺好像沒幾日就到南禺了。
還來得及,不過就是時間有些緊,關阇彥當即決定繞路,在京城的人到之前就回古溪村!
漢子們被驿站的人招呼過去吃茶了,他則收拾齊整去喚魏郁春,他剛要去敲門,魏郁春便背着包裹啟開了門。她衣服早就穿整好了,手上還抱着三四隻大包袱,其中最大的一隻正好塞了食盒。
關阇彥啞然:“方才你都聽到了那些?”
魏郁春還在為昨晚的事情犯愁,她一看到他就活似見鬼了一般,眼神飄忽一陣,手緊緊抓住包袱,強壯鎮定道:“嗯。得早點上路了,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她冷漠繞開倆步,匆忙離去,閃閃躲躲,像是在避瘟神。
關阇彥昨晚回去後,的确為嘴唇上殘留的香溫開心過,可夜色寒涼,唇溫散去,他又想起那些沖動的話和動作,魏郁春還未回應他,他高興得太早有什麼用?羞恥心上頭,他就這樣懊悔地過了一整宿無眠之夜。
他本很希冀第二天早上,魏郁春會對他有些好臉色。
但是,沒有。
他再沒有昨晚那樣不知廉恥的心情了,他眼神追随過去,望着魏郁春蒼涼的背影,不甘心道:“昨晚沒睡好?”
要不然怎麼起得這麼早?還能聽到他和那群漢子的對話?
她睡不着,肯定是被自己影響的。如果她對他沒有一點意思,以她那個淡漠的性子,怎麼會有這些反應?她今日的冷漠,或許是在害羞。
魏郁春抿抿唇,搖搖頭:“我擔心爹娘和妹妹罷了。”
關阇彥欲張口繼續問,但魏郁春已經加快步子匆匆從眼前消失了。
他語氣宛轉回來,化作一聲惆怅的歎息。
他的心緊巴巴着,不大開心。他本打算将房門關好,擡眼時瞥到屋子桌上除了一盞已經燃盡的油燈,便還有那隻已經冷得幹巴的烤魚。魏郁春沒有接受他的好意。
甚至連帶走的意思都沒有。
她……性子那麼傲,昨日他又那麼激動,未經人允許,便奪了她的初吻,她睡不好怎麼會是害羞?八成是怒了。
關阇彥眉頭緊皺,腦袋耷拉下去,他精神頭不算好,一大清早的打擊讓他更是心情沉重。他換位想了想,如果一個清白的姑娘,平白無故被一個她不喜歡甚至讨厭的男人冒犯了,那個姑娘定是要恨死這個男子了。萬一這個姑娘還有喜歡的男人,那就更是不得了了。
他瞬間就想起了京城的陶明案。魏郁春待他和待陶明案的态度完全不同。并且陶明案之前也一直對魏郁春有追求的意思……孜孜不倦、反複攻克下,魏郁春若是妥協了怎麼辦?
難道,她真的喜歡陶明案?畢竟,她之前的确親口說過“就算她就是喜歡他”這種諸如此類的話……
也不一定……萬一不喜歡呢?
萬一她單純是不喜歡他呢?
可他不是瞎子,魏郁春并未和陶明案有過拉拉扯扯的行為,倒是陶明案有段時間黏着她不肯走……
她之前那些話八成就是激他的氣話。但!萬一她以後會喜歡上陶明案呢?!或者其他男人呢?!幸好此一辭别京城,他們二人都難以再與陶明案相聚,沒了緣分,魏郁春怎會繼續被陶明案勾引了去?可如果不是他,也不是陶明案,其他的男人能有幾個比得上他們,一堆歪瓜裂棗,怎配得上他的意中人?!!!
他亂了心神,胡思亂想一通,越想越急躁,最後發現肚量竟小得連一口的口水都容不下。豈有此理……他關阇彥也有今天。但他敢做敢當,都認了這些苦楚。
原來被拒絕的感覺是這樣的……他冷笑一聲,回憶起從前他也曾那般恨絕地拒絕過魏郁春,真是風水輪流轉。
不過也是,這麼羞恥疼痛,魏郁春已經體會過一次,怎麼會那麼容易就釋懷?
關阇彥老實了不少,收拾東西,拉出馬匹以至于上路許久後都沒有吭聲過一句。他渾身好似罩了一層濃郁的陰霾,面色不苟言笑,與他擦肩而過的過路人都得突然膽寒後怕一下。
考慮到時間緊湊的問題,魏郁春提議先去最近的集市上問路,她想要抄近路趕緊回去。
關阇彥便順着她的一切意思,跟在她後面,以至于魏郁春打聽出的那條近路,便是他曾經遭遇暗殺後被迫往南禺逃跑的噩夢之地時,他也隻是苦笑了幾番,不曾拒絕,最多在最後離開集市時,默默去了一家藥鋪買了些不知名的藥草,順便補買了糕點。
這一切,魏郁春都不知道。她感覺到關阇彥的心情低落,可她不曾做好回應他的準備,便不會信口胡謅。
糾結下來,索性不言語了,是她的作風,悶得很。剛好關阇彥今日也悶,她反而因為不用像之前一樣動腦筋對付他,感到輕松。
一日将過,近路意味着不必沿着大山腳下彎彎繞繞的小路消磨時間,而要去那些鮮為人知的山谷中找方向。
他們路過很多山,甚至也爬過幾隻矮山頭,這些野山不出名,山上鮮有人迹,但二人有不少上山的經驗,區區野獸虛張聲勢的嚎叫聲,和愈來愈濃的濃霧,已不足為懼。
他們眼看路被高山攔截,隻好将馬牽送走,然後在淩晨之時來到了一座最高的山,此山地處群山谷深處,附近無驿站,二人隻好趁着夜色咬咬牙将這座山翻過去。
今日月色漂亮,關阇彥的臉色在月色下顯得越來越蒼白,這座山谷,埋葬了太多他的心腹。每向上攀爬一步,他都好似能聽到一陣曾經暴雨中血流荒野時的哀嚎慘叫聲。
群山谷常年溫濕,一旦下雨,山體便會沖下無數坍塌的沙石,寸步難行。三千士兵就這樣死在了群山谷,他們都為了護住自己離去。生命的沉重,變成鎖鍊,沉甸甸地将他那顆心裹挾得快要迸裂。
他的确得回來看看他們了,今日順路,是個絕妙的機會了。他勉強收斂讓他透不過氣的趁他感,囑咐魏郁春:“此山坡度不小,沙石居多,也沒有好路能走,上去的時候扶着點樹。”
魏郁春聽着他因為一整日不怎麼開口而變得嘶啞的嗓音,錯愕間“嗯”了一聲,然後生澀地補了一句“謝謝”。
看着關阇彥那副快要碎裂的樣子,她覺得可憐,以為他還因為昨晚的事傷心,也心想她還未給他回應,如此拖延别人的時間是不對,可她真的糾結,說不了答案,便大發慈悲主動和他說了話,權當安慰了。
“你對這座山很了解嗎?”
她的語氣很淡,讓人聽不出生澀的意味。落在如今情緒低落的關阇彥耳裡,不像是關照,倒像是一種懷疑。懷疑他暗藏城府,又對她做出什麼不利的事。
如此,他就更不能說這山中葬送上千亡魂的事了,深更半夜的,甚是陰寒,說出來豈不是更像是蓄意恐吓了?
他蒼白一笑,隻是搖搖頭,啞聲道:“别擔心,有什麼事,我護你。”
魏郁春察覺到二人之間話不投機,她便識趣地不往下聊了。
關阇彥對這座山還算熟悉,他領在前頭,帶着魏郁春向上趕路,他一邊走,一邊緊緊抵着挂在腰間的長劍,一副嚴正以待的模樣,被月光斜斜映下的背影充滿了安全感。
他接收密報來南禺前,就曾先行測探過有關此處的地形,以及預判種種突發情況,其中印象深刻的便是,南禺的群山谷常年陰濕,濃霧将谷下地熱緊緊包裹在山谷裡面,孕育着一種毒蟲。這種毒物喜濕熱,一旦山谷暴雨,氣溫驟降,盡數退散,所以他上次逃離此處的時候未曾碰到那些東西。
這毒蟲雖然長得怪異可怖,但毒力卻不大,甚至連行動能力也很差,隻會在地上随意走爬。即便再眼瞎,被咬了或是刺了,也隻要提前準備好藥材,就能将問題迎刃而解。所以他在出發時才會去藥鋪備藥。
至于他為什麼沒把這種重要的事告訴魏郁春,不過是因為覺得沒必要,畢竟有他在,那些小東西根本沒有機會碰他們任何一個人一根汗毛。甚至那些藥材也不是為自己準備的,而是以防萬一,留給魏郁春應付意外的。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而且,女子不是都特别讨厭蟲子這種東西?他記得魏郁春也是很厭惡的。那他幹嘛要自讨沒趣,讓别人一路上提心吊膽,本來就招了人嫌已經……反正那些毒蟲總歸沒辦法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
他們往上走了走,魏郁春突然感覺身邊有詭異的窸窣聲,好像是什麼東西在茂密的樹葉中亂竄摩擦,這種動靜很小,特點是密集隐蔽。
結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關阇彥便拔劍信手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動作利索無比,那些聲音就全部銷聲匿迹了。
他不耐煩地撣撣身上的灰塵,蔑道:“不過是些爛蟲子,不足為懼。”
魏郁春眨巴了巴眼,在關阇彥剛放下警惕心的時候,她在他身後看到了一大群瞪着猩紅血眼的類似飛蛾樣的大蟲,它們慢慢從草地中探出身子,抖抖灰塵迅速起飛,在茂密的叢林中組成了一隻飛蟲軍隊,剛好就飛舞在他們的頭頂。
關阇彥方才滅蟲,好似惹怒了這群大蟲,它們怒張飛翅,撅着身子,勾着屁股上毒尖刺往他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