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給溫迎講的棋形叫無眼雙活。
“永熙十四至二十四年,國力之所以衰弱,國庫之所以空虛,一切的根源在于諸皇子黨争内耗。”林佩執白,把棋譜放在一旁,等對方先行,“先帝廢長立幼,使朝廷上下人心不穩,中樞權力更替不休,各級官員自顧不暇,又何談讓政治清明。”
溫迎執黑,對照棋譜落子。
林佩走的是模仿棋。
棋形中心對稱,雙方相繞相纏。
溫迎道:“大人,我跟你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聽你直言不諱。”
林佩歎口氣:“諱疾忌醫到頭來傷的是自己,黨争那段日子,想必恩師也有諸多無奈,隻是他一個人扛着沒有告訴我們。”
溫迎道:“先賢有言,若遇病重之人,不可直接下猛藥厚味,得先喂之以稀粥,待其髒腑調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治療。”
林佩道:“你說的對,朝廷今年做的兩件事,廣南宣政,平北朝賀,相當于是調和髒腑,把天下形勢穩住,清理出一張空的棋盤。”
溫迎說出自己的見解:“接下來,若想百業振興,首先得重構中樞。”
雙方各走八步之後,棋盤中心呈現出一個黑白交纏的“回”字。
棋譜翻頁,卻戛然而止,隻剩空白。
溫迎皺了皺眉:“是不是缺頁了?”
林佩道:“不是缺頁,而是到這裡就已經活棋,棋盤中間部分直到棋局結束都不用再走。”
溫迎指向回字的對角空位:“明明還有外氣可以收。”
林佩一笑,又拈起兩子:“那好,我陪你繼續走兩步。”
黑白雙方各把外氣收掉之後,回字形中便隻剩下内部兩個點位,是屬于雙方的公氣。
“這……”溫迎的手裡抓了大把的棋子,卻躊躇不定怎麼都下不去。
林佩緩緩講道:“你也發現問題了,如果黑棋先争,堵住白棋的同時将不可避免把自己的氣也堵住,那再輪到白棋,一子便能圍殺區域内所有的黑棋,黑棋就無法活了。”
方寸之間,局勢變幻莫測。
“反過來,如果黑棋放棄這一區域,白棋先争。”林佩用指尖輕觸氣點,“那麼白棋也會陷入同樣的境地,隻要落子,便立刻被黑棋反殺。”
“搶占先機未必是好事。”溫迎恍然大悟,“中間的氣,誰先占則誰先死。”
林佩見對方已經理解棋路,于是再進一步,把棋局與權謀之局做類比。
董嫣及其黨羽如今盡掌工部營繕、都水、屯田、軍器之事,操控市稅、關稅及商貿,染指戶部度支與禮部主客,謀劃調用國資建設北京,壯大北方邊軍,這些都是事實。
另一面,世居金陵的舊族,包括宗人府在内,仍把控着官員考功任免、農漁鹽鐵賦稅、文選儀制、刑部司法等重大事務,且對天下半數兵馬有調度之權,這些也是事實。
“如今陛下年幼,好比棋局中心無眼。”林佩道,“無眼也可以活棋,就像京中局勢正漸漸達成雙活,但倘若此時太後再不退,就會成為占住中間公氣的子,必将遭到反噬。”
溫迎道:“大人覺得太後會有這般見識嗎?”
林佩道:“她其實不是權欲熏心之人,隻要君權穩固,再生氣也不過擺一擺樣子,最終是會退讓的。”
溫迎道:“所以大人适才說,陸相能勸動太後,就……就像太後年初讓大人拟寫任用陸相的敕書,是因為她知道大人自會擺平方尚書,其實是一個道理。”
林佩笑了笑:“你的棋藝果然有進步。”
中樞穩定之後,方能振興百業。
林佩放着中間棋形不動,旁邊擺題,對溫迎講起他們未來要做的三件大事。
其一是調整賦稅制度,對征收辦法去繁留簡,扼制土地兼并。
其二是完善科舉文選,編撰大典,推廣天文、水利、農學、鹽政、軍械等切關實用學問研究。
其三是重修大阜律,參酌時情,增删條目,因俗制宜,使能适應當前形勢。
*
是夜,慈甯宮的燈火直到子時還亮着。
董嫣聽說情由之後隻覺胸悶氣短,把那根繩子上的兩樣東西全押在自己屋内,傳陸洗進宮問話。
陸洗早就在宮門外等候,一看見太監提宮燈出來,立即随其入宮。
宮外地面結着薄霜。
窗戶透出一個女人正坐着梳發的影子。
小太監出來道:“太後問——右相來得這樣快,是等不及要封侯嗎?”
陸洗道:“太後深夜召臣入宮,一定是急事,所以臣連公服都沒換就來了。”
小太監傳話道:“不知禮數。”
陸洗聞言直接跪下,沖屋内喊道:“太後,今日之事并非臣不阻攔,實則宗人府與各大世族都已通過氣,臣若壓着這道奏本,一人挨千夫所指本沒有什麼,怕的是連累太後的名聲。”
小太監回屋。
陸洗一人繼續跪在北風中。
太平缸中的水漸漸凍結成冰。
宮人時不時地來打碎冰塊,鐵杵攪動之下,冰面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陸洗被凍得渾身僵硬。
要倒下的時候,他被一人扶住胳膊。
“右相請随咱家進去。”阮祎道,“太後已消氣。”
陸洗道:“多謝……阮公公。”
虛弱得幾乎隻有氣聲。
走進殿中,沉香迎面撲來。
青花瓷瓶中插着正紅的臘梅花枝。
一面黑漆彩繪屏風隔開正堂和寝室。
屏心外面繪百鳥朝鳳,可見一凰一鳳栖于梧桐樹上,四周百鳥圍繞、奇花異木、樹石流水;屏心内面繪人物故事,雕山水、城池、騎獵、營寨等,四周以菱紋開光圈邊,刻螭虎靈芝。
董嫣在裡面道:“連日來風平浪靜的,我就覺得奇怪,怎麼連方時鏡都不勸谏宮中節省用度了,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陸洗在外道:“臣失察,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