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嫣從鏡子中看着屏風外的人影:“說到底這是我與林相之間的恩怨,不該遷怒于你,可你畢竟身在局中,如何能隻顧自己前程,眼睜睜看他們這樣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陸洗膝間的橫襕尚印着水痕,态度仍不卑不亢:“太後是想讓臣掣肘林佩,還是替代林佩?”
董嫣一笑,擡起眼道:“憑你,你拿什麼替代他?”
陸洗道:“是,臣亦自知無法替代,但如果太後隻是想養一條狗去掣肘林佩,把右相之位當兒戲換來換去,必定被後世恥笑。”
董嫣道:“輪不到你來教本宮做事,本宮喜歡用誰便用誰,不喜歡便不用。”
陸洗道:“太後,阜國需要臣,不是因為臣能替代林佩,而是因為阜國不能隻有林佩。”
當陸洗抛開個人恩怨提到阜國不能隻有林佩的時候,董嫣轉過了身,想聽下去。
玉梳捋過長發,垂落青絲如瀑。
董嫣十五入宮,二十誕下龍嗣,時至今日不過三十三歲,容顔還未老去。
她看着銅鏡之中朦胧模糊的自己,忽然覺得沒有那麼可憎,也還有一絲溫柔賢惠。
大抵剛入宮那段日子是平淡幸福的,她自知出身低微,不争位份,也就沒什麼焦慮,變故卻發生在她剛滿月的兒子被皇後從身邊抱走,淪為與另一位貴妃齊氏争寵的棋子……
那時起,她的人生變成了一場為了生存的戰鬥。
她勢力單薄,不得不像一顆藤蔓一樣依附在皇後身上,但她的骨子裡仍有一股寒門的倔強,不能甘願任人擺布。
她一步步在朝中培植勢力,讓自家人當上工部尚書、平北都司指揮使等要職,一邊慫恿皇後與齊氏争權奪勢,一邊冷眼看步入晚年的先帝變得昏庸且喜怒無常。
永熙二十三年初,先帝廢黜太子,皇後抑郁而終,另一方面齊氏親族也因越格籠絡朝臣而失去聖心,董嫣揣度聖意,于上元之夜在裕園放火制造假案嫁禍齊氏,一舉赢下奪嫡之争。
董嫣不懂前朝之政,然而她懂男人,尤其懂如何利用男人撥弄風雲。
她從先帝口中得知林佩乃大賢大能之人,于是她知道當朝首輔必須是林佩,可她實在不想在金陵這座囚籠中度過後半生,所以她需要通過另外一個人開創新局面。
“你且說說。”董嫣道,“若說不出所以然,别仗着功勞以為本宮不敢換你。”
“林佩這個人什麼都好,隻有一點——太戀舊。”陸洗道,“他不是無應變隻能,而是骨子裡不願意變,他總忘不了永熙之初的那段盛世光景,覺得什麼都應該恢複從前,然而阜國積弱多年,要圖強不能隻内修政理,必須打破過去,有所進取。”
董嫣深吸口氣,接過玉梳,讓宮人退下。
“封侯的诏書不是臣拟的,不知其中如何描述臣的功績,或許世人看到的隻是萬國來朝,但臣看到的是朝廷每年因開放關市能多出上百萬的收入。”陸洗道,“這還僅僅隻是開始,如果給臣三年時間,國庫盈收至少會比現在多三倍,收複北方失地也不再是空談。”
陸洗給董嫣講了三件他将來要做的事。
其一,發展手工業和商業,健全官私合營制,鼓勵民間合作生産。
其二,設立寶鈔提舉司,以銀為本印制大阜通行寶鈔,提高交易便捷性。
其三,晉北、平北、遼北三省訓練新軍,駐軍屯田,充盈武庫,升北平為北京,北伐失地。
從黑夜到天明,殿外日月星辰悄然移位。
董嫣聽陸洗就那麼頭頭是道地講着,想起董颢向她推舉陸洗時說,這個人雖然不是翰林出身,難得對天下大勢有敏銳的洞察,更難得的是勤學務實、靈活機變、人脈亨通,不說全天下,至少在她的身邊是找不出第二個來。
董嫣再度被陸洗打動。
她啟用陸洗本是一次無心插柳,但留用陸洗是因為在其身上看到了足以和林佩匹敵的力量。
随着前朝之政趨于穩定,她知道自己的攝政之權遲早是要交的,與其拖延下去遭受非議,還真不如借此時機歸政于朝,退居幕後。
玉梳被緩緩放下。
“是故,臣認為……”陸洗說到這裡,嗓子已經啞得快發不出聲,“太後應該給臣這個機會。”
他擺出臣服的姿态,目光中卻閃過一絲如冰晶刺出水面的侵略性。
*
天明,窗外透着紫紅的顔色。
林佩睜開眼,看見棋局仍舊擺在榻幾上,腹部蓋着一條毯子,依稀記起昨晚讓溫迎回去之後,本是想要自弈幾局,卻不小心睡過去了。
距離開衙還有大半時辰,閣中空無一人。
林佩走到外面。
雪被掃到石闆路兩邊。
一個斜長的影子出現在朱牆的盡頭。
“餘青……”林佩立即去接,步子越來越快。
二人在神樂觀的古樹之下相見。
陸洗像被風吹了很久,整個人都有些僵硬,額前散落的發絲被霜打濕,衣袍也随處是濕痕,膝間那一道橫襕尤其明顯,刺繡似乎還有些磨損的痕迹。
林佩一把扶住陸洗,顧不得四周有沒有眼睛,生怕再晚些這個人就要碎掉。
“對不起啊。”陸洗笑了笑,擡起頭,“我說了你一宿的壞話。”
林佩道:“怎麼啞成這樣?”
陸洗道:“啧。”
林佩道:“明白,明白,換我連說三個時辰的話也好不到哪裡去。”
陸洗點頭。
卯時四刻,神樂觀的鐘聲傳來,枝頭飛鳥。
“其實這句對不起該由我來說。”林佩踮起腳,摘下那頂被霜雪浸濕的官帽,拿出絲帕為陸洗擦拭面頰和發髻,“我相信你能處理好,卻無法想象你的辛苦。”
陸洗道:“叫我侯爺。”
林佩頓了頓,凝眸道:“恭喜定北侯。”
“正旦大朝太後将發懿旨,改年号為興和。”陸洗抓住他的手,附在耳邊說,“從此她卸任息肩,将前朝之政交于你我。”
林佩長舒口氣,心中石頭落地。
飛鳥搖動樹枝,打落水滴。
林佩感到頸間一點清涼,側過臉,正對上陸洗含情的目光。
“知言啊。”陸洗翻轉手心,拉住林佩的腕,迎暖陽而行,“百步的路,何必走得那麼快那麼急呢,我情願與你這樣慢慢的,把這一百步分成一千步、一萬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