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宮燈照着滿面紅光。
群臣觥籌交錯,或是分享朝野趣聞,或是商量兒女親事,其樂融融。
今年不同以往,董嫣退至謹身殿與内眷命婦同樂,前殿的主位隻剩下朱昱修一個人。朱昱修畢竟還小,不知人情世故,隻能自己玩,所以禦座左右的兩件蟒袍便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酒過三巡,到了行令的時候。
笙箫琵琶合奏出歡快的曲調。
宮人撤走大菜,給各桌換按酒四品,擺上成套鬥彩雞缸杯。
太禧白的醇香登時飄散開來。
杜溪亭主動請纓:“陛下,臣提議擊鼓傳花,臣來做酒糾。”
方時鏡歎笑道:“杜尚書年年搶禮部的活兒,方某人懶得跟你争座次,可今年畢竟是興和元年,你要開此例,還得問問光祿寺答不答應。”
光祿寺卿謙讓。
朱昱修道:“好,就由杜尚書擊鼓開令。”
杜溪亭道:“謝陛下!”
行酒令這一環節素來是翰林院、禮部和吏部的陣地,當然也有嗜酒之人趁機大喝,不在話下。
杜溪亭走到鼓前,背對衆人,舉起棒槌。
“恰巧我這裡有花。”林佩拿出袖中那一朵藏了半天的山茶,“就從我開始傳。”
陸洗轉過身,看向坐在他後面的宋轶。
宋轶道:“大人有何吩咐?”
陸洗道:“聽說你酒量很好。”
宋轶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大人你放心,我先吃這幾口,待會兒替你擋酒。”
陸洗笑道:“沒出息的樣子。”
咚,咚,咚。
鼓響,場面頓時歡騰。
一點殷色在絲袖之間起伏。
鼓聲停時,花落誰家誰就要當場寫詩作詞,實在作不出來的,也當自罰三杯。
方時鏡最守規矩,接花時不躲不閃,遞花時不抛不扔,如此欲迎還拒自然中了好幾次,可他才思泉湧逸興雲飛,一連好幾篇佳作,酒已溫涼仍未見其動一口。
賀之夏提前在家中做好了小紙條,此時手裡抓着一把松子杏仁,與旁人談笑自若。
董颢也中了一次,吟哦許久總算作出一首中規中矩的五言,勉強過關。
于染捋着胡須,微笑眯眼,實則一等鼓聲響就借故往殿外跑,隻為免去罰酒。
堯恩則每年都作差不多的詞,隻改幾個字,被人揪住就笑一笑,也不争辯,大方喝罰酒。
鼓聲初如悶雷滾動,而後越來越快,如雨點落荷塘激起圈圈漣漪。
轉眼間花又轉一圈到陸洗手中。
陸洗正要傳遞給下家,偏偏就在這時,花蒂斷開了。
陸洗:“……”
他連花帶瓣統統攏進手中,迅速往對面抛去。
鼓聲停。
林佩坐着未動,隻是睫毛扇了一下。
花瓣在面前漫天飛落。
哄堂大笑。
杜溪亭回過身,見是林佩和陸洗之間起糾紛,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地要判案。
“杜尚書。”陸洗反應極快,沒等案子開審就喊起冤,“花已離手,該是他的。”
“抛過來的,不算。”林佩把手攏在袖中,“從未見擊鼓傳花是用抛的。”
“怎麼不算?”陸洗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你現在把它撿起來,就算。”
林佩擡起臉,眸中染上幾分愠色。
宴席之間笑得更歡,衆人各執說辭,争着做判官。
“諸君靜聽我說。”杜溪亭想了想,義正言辭道,“抛花肯定是不合規矩,但鼓聲停時花已在林相的桌上,如此,但看林相願不願意撿,不撿還得算陸相的,撿了才是他的。”
林佩仍盯住陸洗不放。
兩人之間的交流無聲勝有聲。
陸洗見林佩這般看自己,漸漸收起眼底的玩世不恭,流露出溫柔的情意。
林佩笑了一聲,錯開目光:“定北侯喝不得酒吧?”
陸洗道:“是,酒量不好。”
林佩道:“也不會寫五絕七律吧?”
陸洗道:“是,才情不高。”
林佩道:“那我不撿,你豈不是很難看?”
陸洗深吸口氣,笑道:“是啊,已經很下不來台了。”
就在衆人都以為陸洗在劫難逃之時,一隻手從袖中探出,修長的手指拾起了茶花瓣。
林佩把花瓣拿到面前,吹了口氣,拂去酒污。
在場無不驚歎。
倒不是因為林佩饒過了陸洗,而是因為林佩自從進入中書省已近十年沒有寫過詩詞。
“如此說來,我等還得感謝陸相。”杜溪亭笑道,“是陸相請回了碧淵居士。”
宮人端上筆墨。
林佩道:“老杜,出個題。”
杜溪亭道:“唉,能有什麼題,得是——正旦春回紫禁中。”
方時鏡道:“這個開頭本朝不說一百篇也得有幾十篇,你别為難林相。”
說話之間,林佩飲盡杯中酒水,提筆落墨。
正旦春回紫禁中,
金池香獸躍雲彤。
萬方來賀皆歡踴,
一曲高歌報聖躬。
鳳管龍笙曲未盡,
紅梅開處瑞意濃。
永熙天韻恩殊滿,
興和坤甯芳華瓊。
詩作在應制格式之内,不生僻不取巧,像壺中倒出的一段茶水,落入玉杯是正好。
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