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得好。”方時鏡點了點頭,品評道,“好詩。”
在場之人贊不絕口。
“陸某人還是頭一回見識碧淵居士的文采。”陸洗行了一禮,“意難忘,意難忘。”
“别光嘴上說。”林佩淺笑,“這還有好多花瓣散着,你來撿。”
陸洗應是,一片片撿起剩餘的花瓣,按規矩交還給酒糾,才算息事甯人。
行酒令到此告一段路。
*
午時至申時,遊園聽戲,君臣同樂。
春和園景色秀麗,層次豐富,分布着一座大戲樓、一條流水、五座亭閣和幾片假山。
在這一個時辰内,臣子及其内眷的行動較為自由,可以到戲樓聽戲,也可以林間散步,各色娛樂活動如作畫、撫琴、投壺、射柳應有盡有。
林佩走在石子路上,盡量不打擾别人家兒女相親,悄聲來到假山。
假山的另一頭有個人影。
隻見這人手裡拿着一塊石頭,緩慢小心地将其放在已有三尺高的石堆上。
石堆沒有泥砌,是徒手用石塊疊起來的,一處錯位便會使上下失去平衡。
疊石之人須得審時度勢、精密算計、巧奪時機,方能成功。
這人正是留京聽用的從二品官員李良夜。
林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片,放手心掂量着,靜看李良夜把石頭疊得越來越高。
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首詩詞受到吹捧而忘乎所以,為恢複永熙初年的盛世氣象,定下無眼雙活的局面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調整賦稅,第一步便是地方試行。
他參考的是曆朝曆代的史料,但畢竟沒有真正到過地方,所以需要一雙替他洞察情形的眼睛。
李良夜就有一雙雪亮的眼睛。
林佩想清楚要說的話,走上前去。
李良夜躬身行禮:“林相。”
林佩微笑:“泊橋,你這疊石之術可謂爐火純青。”
李良夜道:“一點消遣打發時間,讓林相見笑了。”
近看,李良夜這半年在京休養,氣色比年初好得多,面頰紅潤,腮部也飽滿起來。
林佩道:“如今南北安定,正是百廢待興之際,那邊已經向太後許下承諾,着重發展工商,在三年内充盈國庫,還主張修葺北方城池,擴建平北府的舊宮。”
李良夜道:“那麼林相手上一定有更多事要做。”
林佩點了點頭:“恩師臨行前的交代,我不敢忘。”
李良夜道:“林相可否與下官透露一二?”
林佩道:“永熙初年,我國賦稅尚稱嚴整,自黨争開始,大量田地向鄉紳、世族手中流動,魚鱗冊、黃冊和事實不符的比比皆是,富戶良田萬頃而不納稅,貧民地少反而還要納稅,廣南省尤甚,是故朝廷去歲不得不下狠心拔除十王府,但隻能說是開了一個頭,還遠沒有結束。”
李良夜道:“林相真是一下就說到民生失和的症結所在了。”
林佩道:“縱觀古今,但凡涉及賦稅調整,必要得罪地主,戶部于染何其精明,指望他執刀是不行的,然而賦稅之制一日不修,國運便一日無起色,我權衡再三,決定親自做這件事。”
李良夜道:“既如此說,下官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佩道:“你有主意了?”
李良夜接過林佩手裡的那枚小石片,左右觀察,巧妙地塞進石堆的一處縫隙。
此舉不僅沒有碰掉旁邊的石頭,反而起到支撐作用,使整體更加堅固。
“晉北。”李良夜道,“林相,今年是大考之年,下官想去晉北任布政使,再曆練一回。”
林佩笑道:“你總是能與我想到一處。”
李良夜道:“晉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歲出資修路開市,今明兩年與南方各省應還有一筆貿易債,如果陸相有所企圖,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見苗頭不對,也能及時掣肘。”
林佩聞言,不禁歎道:“你的這片心,真如冰壺玉尺。”
“下官隻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後運籌之人。”李良夜道,“兵卒沖陣隻要有足夠的勇氣,而運籌帷幄不僅要統籌兼顧,還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閑可為之。”
林佩應了一聲,背過手,目光越過假山望向遠處的戲台。
若是旁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他隻當阿谀奉承,唯有從李良夜口中說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戲台後面,河水之畔。
林倜與幾位友人飲酒作樂,不亦樂乎之際,忽見河對岸飛來一片石子。
石子連續蘸水二十餘下,打着了這邊幾片殘荷。
殘荷搖晃。
一雙水鳥遊開。
林倜看清對岸的人,連忙跑去相見。
他因官職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畢遊園才有機會和上桌、中桌的官員交際。
柳林斜對水榭,細枝在風中微動。
“林織使。”陸洗的手裡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東找我辦事之時尚且柳營花市更呼燕子莺兒,怎麼一入京就像不認識的了。”
林倜見四下無人,上前行禮:“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點兒左相。”
陸洗笑道:“你提請在浙東局增設紡織作坊百間,置大花樓織機百架,美其名曰為朝廷盡忠盡力,但實際想的是趁閑時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鏡。”
“下官……”林倜腳下踩着石塊,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運河建成之時就認識。
那時林倜剛到浙東織染局大使任上,因貪玩延誤了工期,又逢年底漕運即将關閉,各港口都有大批貨物等待運輸,即便織染局的貨也要排上半個月。
林倜害怕連累家裡,四處求人,聽聞隔壁松江知府的陸洗很有些能耐,帶着一筆好處就去了。
陸洗與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貨裝上,七天内過閘口,運到京城時比規定日期還提前兩天。
後來林倜才知道,若别人開這個口,陸洗要的好處遠比那天收自己的多,隻不過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為人也頗有氣性,他欠陸洗的這份情最終是自己還掉的,期間從未與家裡開過口。
“陸相,不管你知道多少,這事……”林倜扶着柳樹思考片刻,定下神道,“……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張,牽扯不到旁人,更與我家裡無關。”
“别緊張,某分得清。”陸洗笑了笑,側身揮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織染局運轉困難還是浙東局借的勞役和稅絲呢,某這人沒别的,就是講義氣。”
石片如蜻蜓點水而過,飛得比前幾次更遠。
陸洗道:“隻提醒一句,往後工部上下孝敬着點兒,不要特立獨行,要和光同塵。”
林倜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是,下官謹記,多謝陸相提點。”
陸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邁出這一步了,有樁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林倜道:“什麼生意?”
陸洗走到水邊,背過手道:“我要在江南絲行先行官私合營之制,你替我辦事。”
戲台正唱南戲,咿呀聲傳遍河畔。
河畔邊可見杆子上挂滿五彩斑斓的戲服。
林倜想了想,覺得話已說開,不如挑明顧慮:“右相差遣,下官自然願意,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