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幹淨敞亮。
一副行舟圖挂在木架上。
方時鏡和杜溪亭一進門就圍繞畫作讨論起來。
畫中丘石嶙峋,林木蒼翠,江水繞山而流。天陰微雨,烏篷船行于波濤起伏的水面,一位頭戴鬥笠的船夫正用力撐船,其神态謹慎清醒,與另兩位撐傘旅客的安逸形成鮮明對比。
堯恩站在旁邊,舉止謙遜,颔首等待。
于染稍遲一步,帶着戶部分管民科的侍郎一起來。
林佩與衆人解釋,畫是從宗人府借來的,上有先帝早年的題詞,寓意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如果朝廷不重視民生,就會失去民心,失去天下。
“這些年,土地兼并的問題不止在廣南出現,全國各地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林佩把手放在一疊奏本之上,緩緩說道,“本子就積在這兒,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看得人觸目驚心。”
方時鏡道:“知言,調整賦稅之制,去繁留簡,看來勢在必行。”
林佩道:“做這件事并不容易,開始之前,我想聽一聽你們的意見。”
杜溪亭當即表示認同,堯恩亦沒有異議,隻有于染面露難色。
林佩道:“齊光,你有話就直說吧。”
于染捋了一遍胡須:“林相,下官在戶部十年,深知其中利害,倘若朝廷調整賦稅動了地方權貴的利益,極有可能造成動亂而得不償失,與其節流不如開源,為使國庫豐盈,下官更加認同陸相的做法,當發展工商,鼓勵貿易,創造利潤。”
林佩似料到此出,不容辯駁:“根基不穩,枝葉散得再多,徒招風耳。”
于染頓了頓,退後半步,引戶部侍郎萬懷上前。
萬懷分管民科,負責管理人口及物産、田地的統計。
“林相已經決定要做此事,下官必全力支持。”于染躬身道,“但戶部事務繁多,下官一人有時也抽不了身,萬侍郎年富力強,今後就由他參議調整賦稅之事,望林相體諒。”
“倒也不是不行。”林佩笑了笑道,“可惜的是你已經參與了廣南宣政,功成一半就此抽身,豈不是把功勞都讓給後輩。”
“那也是後輩應得的。”于染道,“下官能當好引路人,知足矣。”
話鋒交錯,人心博弈。
林佩習慣先占高勢,一始挂出畫作,便是強調自己做事既有名也有份。
于染也是有主見的,若不認同便不會參與其中,遂挑出一個年輕不知事的屬下替自己擋箭。
林佩深知這句話不能随意回複,文輝閣沒有不透風的牆,上晌這屋子裡說的話,下晌另間屋子就知道,再過幾日便傳得朝野皆知,于是他提起吏部考功,言下之意是——縱使跟陸洗做生意有錢可分,卻算不上多大的政績,隻有跟着他内修政理,才有未來平步青雲之資。
至此,上下級之間達成微妙的默契。
于染抽身而去,把場子留給餘下幾人。
林佩看向萬懷。
這人是六部裡最年輕的侍郎,殿試前三甲出身,入仕尚不足十年,耳朵邊上總簪着毛筆,一和上司說話就拿本子記,容易臉紅。
“萬侍郎,你不必緊張。”杜溪亭笑着說,“于尚書這是有心栽培你。”
林佩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開始布置公事。
“事預則立,容某先陳其綱。”林佩道,“稅賦之更,一時的動蕩乃是必然。欲鎮浮言而安黎庶,惟恃兩儀:一則自上而下均勻使力,如臂使指;二則方面俱到通盤酌議,立萬世之制。”
一令禮部主持建立縮減皇宮開支的方案。
林佩道:“禮部需仔細核查京中衙門與皇宮下屬機構職能重疊的部分,該開除的開除,該合并的合并,先進行一次精簡,然後我請奏陛下,讓十二監配合禮部删減各項冗餘的開支。”
方時鏡道:“正合我意,三日内我便可寫出草案,十五之後即執行。”
林佩道:“很好,這件事雖然看起來和調整賦稅無關,但它卻是最有分量的,古人言‘無些子枝葉,有十分氣量,端的叢林之榜樣’,隻有做成這件事,我們後面的路才好走。”
方時鏡點頭稱是。
二令吏部于下月初完成官員的考功文選。
林佩道:“按前朝的做法,調整賦稅之前應找一個地方試行一年,晉北地處中原腹地,地形複雜多變,又有大河穿行其間,地位關鍵,我幾經思考,決定就放在晉北。”
杜溪亭道:“晉北布政使在任已滿六年,理應輪換,我說兩個符合條件的人選,一是升兵部右侍郎從簡,二是平調前廣南布政使李良夜。”
林佩道:“這個位子要承擔很大的風險,從簡固然才華出衆,可相比于李良夜,還是缺乏地方經驗。”
杜溪亭聽到這個口吻,便知林佩應該事先找人談過,立即給答複:“明白,就定李良夜。”
三令戶部編撰試行辦法,待春闱結束即發往晉北。
幾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萬懷。
“林相,各位尚書大人,下官……”萬懷的臉唰地又紅了。
溫迎給盆裡添了幾塊炭,溫柔道:“萬侍郎,我見你來的時候還帶着題本呢,拿出來念就是。”
萬懷經此提醒,連忙從袖中拿出一道文書,低着頭打開。
林佩道:“你有什麼想法盡管說。”
“下官以為,本朝賦稅最大的問題是名實不符。”萬懷深吸一口氣,舉起題本讀道,“以晉北石堯縣為例,那附近明明有三千頃勳戚莊田,是下官回鄉探親途中親眼所見,可是當地上報的魚鱗冊中卻找不到相關記錄,可見如今隐瞞田産逃避賦稅的大有人在,朝廷隻有先把魚鱗冊和黃冊盤點清楚,把賦稅的依據重新建立起來,才能做到賦稅均平。”
林佩點一點頭:“你繼續說。”
他沒料到的是,這位萬侍郎雖然動不動就臉紅,内心想法其實挺豐富,而且也敢于直言。
萬懷道:“下官以為,應讓清吏司派官員到晉北地方去清丈土地,重新整理地方黃冊和魚鱗冊,列出那些私并土地卻不上報朝廷的人員名單,嚴加懲處以警示各地。”
林佩端起茶杯,吹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