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懷道:“回林相,下官說完了。”
林佩笑道:“挺好的,我問你一個問題。”
萬懷從耳朵旁邊取下毛筆,蘸墨記錄。
林佩道:“列出名單,不僅讓地主多交賦稅,還要予以懲罰,這樣的陣勢是在針對人。”
萬懷道:“是,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下官不怕。”
林佩道:“先不說膽量,我且問你,得罪人是我們做這件事的目的嗎?”
萬懷一頓。
林佩道:“得罪人不是目的,調整制度才是目的,所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直接動刀,要先給地方解讀政令、調整轉圜、保全自身的時間,靠這批人把制度推下去,再漸漸收口。”
萬鑿拿着筆飛快地寫字:“請林相示下。”
林佩咥口茶水,接着主持場面。
“你們聽了,本次調整賦稅共有三條政令,其一叫清丈,也就是萬侍郎适才所說的清點丈量。”
“其二叫均平賦役,戶部現如今是把賦役分開,賦以田畝納課,役以戶丁征集,賦役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貢之類的額外加派。調整之後,當全部簡并為一體,把賦歸于地,計畝征收,把力役改為雇役,由官府雇人代役。如果賦役能實現統一,後來之人便難以巧以名目,叢弊為之一清。”
“其三叫計田納銀,把征收實物改為征收銀兩,由地方官吏直接解繳入庫,從此省卻輸送儲存之費;不由保甲代辦征解,免除侵蝕分款之弊。”
衆人稱是。
萬懷盯着本子上的字迹,神色如醍醐灌頂。
林佩道:“你聽明白了?”
萬懷擦了擦鬓邊的汗水:“下官回去就起草公文。”
林佩笑道:“真的明白了?”
萬懷道:“是。”
溫迎本想再提醒幾句,被林佩用眼神制止,退到一旁。
林佩看向左右:“吏部和刑部也專門撥幾個人負責跟進晉北形勢,建全考功之制和量刑之法,争取八月定稿。”
堯恩道:“是,下官即刻往晉北提刑按察使司?增派人手。”
杜溪亭聽到這裡皺起眉毛:“知言,他刑部人多,可吏部的人不夠啊,今年又是大考之年。”
林佩道:“那你從刑部借調幾個。”
堯恩:“……”
杜溪亭立刻轉憂為喜,應承下來。
幾經商榷,林佩和各部官員議定了開春先行的幾件大事。
人走後,屋裡安靜下來。
炭火在盆中哔啵作響。
林佩走到行舟圖前。
他正欣賞着這幅古畫,突然在畫紙邊緣看到了幾處黴點。
“溫迎,弄盆皂角水來。”林佩叫人,“那天借畫沒注意,别是在我這兒長出的黴點,還是趕緊洗掉的好。”
溫迎跟來一看,連忙放下水盆:“哎呀看來真是,這不行這不行,大人,請畫師來吧。”
林佩不等說完,拿了張白紙鋪在畫的正面,一筆筆往上刷水。
溫迎道:“啊?”
林佩這就上了手。
白紙被刷平。
筆尖透過白紙抹過畫紙,一點點洗去黴斑,散出皂角的清香。
那手法極其細膩,去舊陳新,絲毫不改古畫原有的紋路和顔色。
溫迎見此,懸着的心逐漸落下。
他不知林佩還有這門手藝。
林佩舉止從容,一邊洗畫,一邊問道:“你怎麼看萬懷?”
溫迎盯着畫,想了想道:“他并沒有真正明白,隻按書面去做,恐怕還是低估了阻力。”
林佩道:“他敢說話,是想幹事的人,但不止他一個,永熙十四年以後科舉入仕的這批官員,現居五品到三品,大多都有這個問題,文章正韻是好手,卻不知道推行政令的難處,缺乏實幹之能,而今一年之期,一省之地,有李良夜把控着,料他闖了禍也不至于無法彌補,屆時再加以訓導,等磨平了心氣,将來還是堪用的。”
溫迎聞言有些感動:“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黴斑去處後,溫水一沖,翻過來正面向下揭去白紙,古畫便煥然一新。
“這多好。”林佩把沾染黴污的白紙丢進火盆,笑道,“何必叫畫師來,弄得人盡皆知。”
他用皂角洗畫這事,看似神不知鬼不覺,最終還是傳到了對門的那雙耳朵裡。
晚些時候,夜色已濃。
林佩吹滅燈盞,走出左側屋,見陸洗坐在大堂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