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南淮河兩岸桃花盛開,粉黛連片。
林佩帶檸兒到碼頭,送林倜去浙東任上。
檸兒天真爛漫,吵着林倜下次回來給他帶木雕帆船。
“好啊,不過木雕的沒意思。”林倜蹲下身,一手捏着兒子的臉蛋,一手指向河流盡頭,“等你長大,爹接你到浙東,帶你看海上真正的大帆船。”
檸兒兩眼放光:“好,檸兒一定快快長大。”
在貪玩這點上,檸兒繼承了生父的性情,雖然身在林府,心卻向往外面的世界。
林佩看着面前這對父子道離别,心中憋了許多話,忍住沒有戳破。
林倜笑道:“哥,你回去忙吧,别為我耽誤國事。”
林佩揚起眉毛:“你何時這麼體諒人了?”
林倜道:“倘若過段時間京城聽到什麼關于浙東織染局不好的消息,你千萬别信,也别擔心我,我當了六年的織使,凡事自有決斷,不會連累家裡。”
林佩歎口氣,伸手給弟弟整理了一下披風,叮囑道:“獨身在外,照顧好自己最要緊。”
林倜點頭。
兄弟二人岸邊别過。
河面行船如織,一艘烏篷融入其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
林佩回到文輝閣,見屋檐之下又有燕子築巢。
正當春,窗前的竹子也抽出好幾片嫩綠的新葉。
——“林相,喜事,下官來報一件喜事。”
來人是萬懷。
萬懷隻要一到文輝閣見上司臉就紅,這毛病還是沒改,但好歹不用再拿着本子讀句子。
“萬侍郎不必拘着。”林佩摘下披風入座,“什麼喜事,說吧。”
萬懷笑道:“稅制改革成果頗豐。”
林佩咳嗽了一下,拿絲帕輕擦唇角,示意繼續。
萬懷道:“晉北來報,境内清丈土地,發現了許多沒有記錄的田産,達五十萬畝。”
林佩忽覺嗓子幹癢,連咳幾下,咳得比方才更厲害。
萬懷收斂笑意,看向溫迎尋求幫助。
溫迎此時也是不解其意。
“老毛病,無甚緊要。”林佩用茶水潤了潤嗓子,平複之後緩緩說道,“福禍相依,每回聽到這樣的消息,在你們眼中是喜事,在我眼中意味着又一陣風波。”
萬懷道:“土地多了,稅收也就多了,光是晉北一省就有這麼大的體量,若推廣至全國,至少能再多出五百萬畝,這樣不是正合改革的初衷嗎?”
林佩淺笑:“你不要怪我又潑你冷水,記着這隻是一個開頭,現在你可以不用盯着那些多出來的田産了,立即着手去做一件事。”
萬懷頓了頓,道:“請林相示下。”
林佩道:“令各省布政使派兩名信得過的從屬入京,六品,一正一副,暫時編入戶部新科,代表各自地方參與全國稅制調整。”
萬懷道:“新科叫什麼名?”
林佩道:“曰……”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行舟圖上。
——“濟科。”
後半日,林佩讓溫迎把開國至今冊封的大小爵位的籍冊取來,經和戶部呈報的清丈土地的結果一一比對,再經權衡,提筆寫了一封請命奏疏。
*
晉北清丈土地的奏報抵達京師還不到十日,街巷之間便流傳起壞消息。
萬懷怎麼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這方書桌成了全天下的是非之地。
起先隻是市井流言,說汾州介甯縣農民因交不起役稅鬧事,縣衙抓了帶頭的幾個人才勉強鎮住,可就因為這件事,附近幾個縣都停滞不前,互相觀望,等着上級的回應。
而後,流言越來越多。
從晉北到直隸的行商帶來消息——大同府應州、平陽府蒲州、潞安府潞州等地都出現了類似聚衆鬧事、撕毀官府告示、逃役逃稅等事件。
都察院接連收到地方監察禦史的呈報,左禦史齊沛收集各處意見之後,寫了一道上百頁的奏本,詳細描述了各級官員不稱職的行為,有的故意拖沓不作為,有的巧立名目把多出的田賦又攤到百姓頭上,有的生搬硬套強征暴斂引起民怨,五花八門,不勝其數。
齊沛是個老禦史,先請萬懷到都察院喝了一杯茶,提醒他做好應對。
“萬侍郎,我知道稅制推行不易,再寬限你七日。”齊沛用拐杖點了點光如鏡面的地磚,“七日之後,如果戶部壓不住晉北事态,那麼都察院是一定要奏報的,林相也保不了你。”
“多謝齊禦史。”萬懷連忙承諾,“我一定盡快給答複。”
即便都察院還沒正式過問,封名彈劾萬懷的本子也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和關系堆到了中書省和宮裡,說造成混亂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戶部民科頒布的革新條例難以執行。
萬懷身在戶部,首先找上司于染尋求幫助,可于染何其精明,早就把關系摘得一幹二淨,隻閉門不見,讓這位年輕的侍郎體會了一回世情險惡。
無奈之下,萬懷再次來到文輝閣。
諷刺的是十天前他剛來這兒報過喜,現在卻灰頭土臉地來求救。
——“林相,事發突然,下官毫無頭緒,又實在不敢隐瞞,特來請罪。”
林佩寫完手頭的稿子,讓溫迎把人帶到後院玉蘭軒。
文輝閣前院擺的是松樹盆栽,窗前種一片綠竹,後院則有幾盆蓮瓣蘭。
蘭花是潔白的小雪素,一片片花瓣如白雪輕盈。
軒中清淨,聞得屋外鳥鳴陣陣。
林佩斜靠在一張寬大的交椅上,手指抵在眉尾,指尖輕揉太陽穴。
萬懷走入此間,見旁邊無人,直接跪了下來。
“下官立功心切,操之過急。”萬懷懇切道,“現在出了這麼多纰漏,下官如果一人能承擔倒也罷了,隻怕連累到林相。”
溫迎把萬懷扶起來,寬慰道:“此事不是你操之過急,我們先前已經給了地方轉圜的時間,可以看到近半數的州縣還是在切實推行,現在隻不過有個别的鬧事,翻不了天。”
萬懷唉了一聲,點頭道:“多謝溫參議。”
林佩等二人坐下,開口道:“既然要做事,就别怕得罪人,這層覺悟你已經有了,隻是還差些火候,沒能想明白該用什麼手段去擺平那些愛冒頭的人。”
萬懷把耳邊的筆摘下,準備做記錄:“是,是……”
溫迎笑了笑:“萬侍郎,這兒沒有墨,大人說的話你記在心裡就好,不必留痕。”
萬懷連忙把筆簪回,欠身聽講。
“愛冒頭的無非三種人,先說前兩種。”林佩道,“首先是地方手握實權的官吏,賦役均平之後各種苛捐雜稅不複存在,相當于縮減了他們行使權力的範圍,他們會拖、瞞、換、改形成對策;其次是百姓自身,由于缺乏見識,往往隻看眼前多收的那些銀子,容易形成誤會。”
萬懷擡起頭,眉毛微蹙:“那應該如何是好,我隻有七日時間,現在再修善條文已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