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傳呼機。
糟了。
我跳下椅子,正應了這股強烈的不妙感,獨特的氣流聲從機器中傳出,像在用幾十目的粗糙砂輪磨玻璃,緊跟其後的是模糊的男聲,斷斷續續,夾雜了尖銳的電流音。
“沒睡着吧…我剛…回…,又有小孩…闖…水!哈哈哈…哈哈,還被逃了……”
始終沒有回應,那頭終于意識到不對。
“喂?!喂?…人…?……操!…”
又是一陣急促的氣流聲,那之後,桌上的黑色盒子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
取而代之的,我的耳朵卻開始嗡嗡直響,呼吸跟着一窒,心髒明明正砰砰直跳卻沒法把血液泵入我的四肢,我頓覺手腳發冷。
發現了異常,我認為這個人不可能單獨前來,如果人再多,我們就無法應付。可外邊的雪和雨都沒有停。
我回過頭,庫洛洛抿着唇,正望着我,眼裡燃燒着燈火。
燈。
我知道我們有退路。
崗哨兩扇門,連接前後兩條路:一條通向死亡,一條代表退讓。理智在我的耳邊無比清晰地播報什麼才是該做的,我混亂的心跳逐步緩了下來。
我可以帶他們去八區等機會,可以聯系父親,就是不可以這樣走下去。有個紅色的警告框不停地在我的腦子裡彈來彈去,每一下都伴随着難以忍受的滴滴滴。
閉嘴吧。
“你甘心嗎?”庫洛洛突然質問我,“你做了這麼久的準備,我們已經走到這裡了,你甘心嗎?”
他看穿了我的退縮。這有什麼難的?每個有點腦子的人都會這麼想。
庫洛洛站在燈下,是暖色調裡格格不入的異類,像占滿大半棋盤的黑子,他充滿了侵略性。他幾乎在瞪着我,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冷靜,可是腿部肌肉的動向已經不打自招——他也在怕。
我甘心嗎?
我的目光下移,又看見了地上那具屍體。
死亡總是蒼白的,無能為力的,難以掌控的,不詳的……
我的腦海裡刹那間閃電似的劃過了什麼。
不祥的,食腐的動物……烏鴉?兩個月前那個透着詭異的毫無邏輯的夢,我為什麼還能記起?那夢裡還有什麼意向?
火。
可是我的火折子早就燃盡了。
火?
我安靜地轉向桌前,抓過傳呼機,翻了個個,從背面拆出了五節幹電池。
“哈……”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和揍敵客的版本不一樣,這個機子還用着最基礎的移動供電方式。
誰都沒說話,我知道他們赤灼的目光正聚焦在我身上。我也不想解釋,一腳踏上椅子,借它跳起來摘燈。
也許離得太近了,盡管這個灰蒙蒙的燈泡本身瓦數就不高,發出的光還是晃了我的眼。
玻璃很燙,像個小型人造太陽。我取下太陽,室内陷入了昏闇,這個夜晚被不同步的呼吸和心跳填滿了,很小、很窄。
我輕輕用力,燈泡就清脆地在我手裡哭出了聲,我很快就從殘骸中翻找出了鎢絲。
“要做什麼?”是飛坦的聲音。
我回答他,“把被子收起來。”
身後開始窸窸窣窣。我擰斷了一部分鎢絲,分别将兩端按在幹電池的兩極,伸手靠近桌上那疊登記資料。
鎢絲和紙張接觸的部分很快開始發光。
那是火的幼苗,它發出類似風的呼呼聲,以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長大,純淨的橙黃色身軀所過之處,全部消融入成黑夜的一部分。
我抓起了正在燃燒的紙,貼近屍體的頭發。火苗和我一體同心,主動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跳了上去,噼裡啪啦三兩口吞吃掉發絲,讓身軀更壯大,仍然餓得不行,便繼續襲向亂糟糟的胡須,沿着他的胸膛蔓延到他的褲子。
室内一下變得又溫暖又嘈雜,煙霧缭繞。蛋白質燃燒的硫臭味,白紙燃燒的草灰味,和脂肪組織被炙烤時獨特的焦香全都一股腦糅雜在一起。直到火苗卷上屍體背後的木門,我燒完了自己的退路。我看着不斷蔓延的橙黃,忍不住發笑。
把另外幾節幹電池,剩下的鎢絲和另一本冊子揣進包裹裡,我踹開了面向緩沖區的門,讓更多的氧氣進屋,回頭向火光裡的三人下達了第二個指令。
“把椅子腿卸了,可以當火把。”
終于物盡其用。
男人生前把自己吃的挺飽滿,腹部和大腿的脂肪可以做最好的助燃劑。一張椅子有四條腿,我喜歡這個應許之數。由此,我們每人都帶上了火焰的一部分繼續前行。
雨雪不知疲倦地重複最基礎的攻擊,風也沒有變換攻擊角度,我們盡可能地快速前行。但這可憐的火還是像被截了太多段的蚯蚓般漸漸不敵。
煙霧是它的精魂。幸好,天仿佛有感于這消亡,急匆匆中止了自我毀滅的進程,大雪快要停了。
我們活下來了。
繼續前進到出現樹影的時候,太陽終于睡醒。它伸了個懶腰,探出一點身子,準備接過我們的活和黑夜搏鬥了下去。
我賭赢了,不僅是很快停下的雨雪。追兵沒有闖入緩沖區。他們是被火攔住也好,本就有規定制約也好,我們已經逃過了這劫。
“在這兒休息會吧。”我指了個方向,叫他們去折些枝條爛葉。土壤太潮,甚至沒法打洞睡覺。
我重複先前的舉動,用書頁引燃了枝條,火焰很快起死回生。
它輻射的熱扭曲掉我眼前的所有景象,将目力所及盡數化成類似海市蜃樓的幻景。我們離它太近,眼睜睜看見頭發,衣服都被蒸騰出水汽,像在被它攝取生命力。
好嚣張呀。
我的思緒沉溺在粘稠的溫暖裡,困意泛起。我們圍着火堆,吃了第三餐。咀嚼的動作耗盡了心力。
我仰面倒向枯枝築的巢。樹枝被壓的下陷進濕軟的泥裡。迷迷蒙蒙的時候,我應該是隻鳥雀。
也許他們說話了,也許沒有。
我閉起眼睛,赤色的光滲入眼皮,邊緣細碎,像片輕盈的羽毛。我跟着它越飄越遠,穿越層疊的雲,直到飛得太高了,太陽變得刺眼難耐。
我伸手去擋。
他們開始整理被褥。我斟酌了一會,走到瑪琪身邊,“小琪,你現在……有什麼預感嗎?”
她像是還沒完全睡醒,有點發愣,又似在細細體會,随後搖搖頭否認。不知為什麼,我松了口氣,身側的那兩人也同時發出了兩聲感歎。
這樣就有點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