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溫遠一塊兒去人間遊玩。
我原本是打算去我二人都熟悉的地方,想着故地重遊一番。然而那家酒樓已換了個掌櫃,照舊是名女性,卻不似先前那位那樣會沖門口的我二人露出個笑,再問上一句還是老樣子麼。
坐在那老位置上的女人手中拿了面淡粉的小圓扇,掃一眼我二人,打個哈欠便收回了視線。
眉眼看着和故人有些相似,卻到底不是真故人——人間到底不似修仙界,不過百年便有太多事物變換。
我挽着溫遠的胳膊,要帶他進去的腳步卻是遲疑再遲疑。像是當時親眼看見他在我眼前消散一般,心總覺得落不到實處。此地不僅承載了幾分歡欣,也承載了我的些許淚痕。我已經做好再踏進去的準備了麼?此後當真不會覺得後悔和失望嗎?溫遠呢,他當真做好與我一道的準備了嗎?
我有些遲疑,卻又覺得再次結了魂契後的遲疑實在很像吃了便不打算認賬的登徒子。
溫遠卻在這時很突兀的帶着我反退一步,步子變幻間,我二人便轉了個方向。索性那女人似乎本就沒覺得我們這扮相是會進這酒樓裡來的,早早便收回了視線。
我擡頭看向溫遠,萬劍山的劍尊迎着我的視線,輕咳一聲,最後也隻是吐出無比生硬的一句:“我們去旁邊的茶寮吧,我忽然很想嘗嘗人間的茶。”
我還沒蠢到在這時點破的地步,當即同他應了聲好。
人間的茶我是帶溫遠嘗過的,不止嘗過,還曾帶他一塊兒去采過茶葉。
山上的人大多好客,想采茶葉隻需同她們說上幾句好話,好姐姐好姑娘總之好聽的都喊一通,便可以從她們手裡讨個裝茶葉的小竹筐。
在我同她們笑談間,溫遠也仍是站在我身側。萬劍山整日沉迷練劍的劍尊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更别提她們鬧着鬧着便要将話題往溫遠身上撥。他躲不得,也不好做出捂住耳朵這般失禮的舉動,耳根子紅了又紅,最後抿唇,幹脆站在我的身後當個木樁,等着我将她們應付完,再拿來裝茶葉的小竹筐遞給他。
此前劍尊教我練劍,總愛說我劍術不過關。他平日裡本來就話少,教我練劍時話更少,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句:你拿劍的手勢不對。怎麼會有人拿劍好似屠夫拿菜刀。不,不是這樣拿劍的。
說這些話時,溫遠臉上照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但他卻又能僅憑着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惹得一向自诩好脾氣我都忍不住撂了手中的魔劍,最後很不服氣的同他講:‘能打得過别人便是了,哪兒用得着那麼麻煩!’
溫遠不說話,隻是彎腰将被我扔在地上的魔劍撿起來,再次遞給我。
我抱起胳膊,擺明了不想接。溫遠也不出聲勸我,照舊在原地,保持着那遞劍的姿勢。
溫遠對劍一向尊重,對焦業的魔劍也是如此。然而他越是這樣冷靜自持,越襯得我像個不懂事隻顧耍性子的孩童。
劍尊指導可是多少萬劍山弟子盼也盼不來,求也求不得的,哪一個像我這樣,恨不得他幹脆也不要教了。我想了想,咬緊下唇。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從他手中接過那把劍,溫遠照舊看着我,指着那劍,我隻好再很不好意思地輕拍一拍劍身。
魔劍隻震一下,像是在同我說無事。
我得了應答,再擡頭看溫遠,自知之前的自己确實有些過分,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同他道歉,最後隻很小聲的問他:“……你還教我嗎?”
“教。”
采茶葉時這角色便互換了,我拿着一籮筐的茶葉東摸摸西摸摸,察覺到視線,轉頭看去,溫遠這會兒才堪堪隻取了幾片。
我湊過去瞧,他就很拘謹地把茶葉全攏在手心,不太想給我看的模樣。
我本想像先前他笑我劍術那樣笑,又看不過他這麼個端莊君子羞紅臉的模樣。最後也隻是在旁的采茶村婦的笑聲中咳嗽了那麼兩聲,随後從自己筐裡抓出一把,給他看。
溫遠認真的看了半響,轉身又摘下幾片茶葉,要放進筐中前還先用胳膊碰一碰我的肩膀:“你看看……這些可以嗎?”
“可以。”我點頭。
茶寮外這會兒聚了不少人,那說書的也已不是我們認識的那位,位置卻仍是正中心的茶桌旁,搖頭晃腦的,不知今日說的是什麼趣聞轶事。
小二見我和溫遠進來落了座,很迅速的過來,問我和溫遠要點什麼。
我想一想,實在想不出。最後揮揮手,随口道:“有什麼便上什麼罷,我們不差錢。”
旁的溫遠取出銀兩放在桌上:“勞煩了。”
“不勞煩不勞煩!”小二忙跟他搖頭。
說完這話,将銀兩拿起來吹一吹,再撩起衣服下擺使勁擦了擦。确定這銀兩是真的,這才心滿意足揣上轉身走了。
好似從來沒見過銀兩似的,這樣的家夥哪裡用得着多給些銀兩,不過是個小二罷了。
“話不能這樣說。”溫遠糾正我,“況且你怎麼知道他生氣了……不會沖你茶杯中吐唾沫?”
我猛地停住,心中生疑:“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覺得他沖我杯中吐唾沫不會被我發覺嗎?”
怪了,我都沒這樣想,他怎麼一想便是這個?莫非是之前在人間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自然不是。”溫遠笑着說,“我是怕到時你有理也說不清。”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讓我下意識問道:“莫非先前你碰上過有理說不清的事兒?”
“自然是碰到過的。”溫遠清了清嗓子,“當時我不過築基,第一回從萬劍山下到人間,瞧什麼都覺得新奇。”
我‘嗯’一聲,繼續聽着。
“路上碰了位老叟,背着柴木,似是要拿去賣。前些日子下過雨,路面有些積水,他恰好在我跟前摔了一跤。”溫遠緩緩道,“他當時哎喲哎喲在地上的喊痛,惹得我竟忘了師兄在送我下山時的教誨,想也不想,便要彎腰去扶他。”
“你居然還有師兄?”我眨眨眼,下一刻便意識到自己這話聽着實在有點兒莫名——什麼叫‘居然還有師兄’?
溫遠擡起手,捏了捏我的臉蛋,語氣頗有些拿我沒法子的無奈:“你這話聽着倒奇怪,我又不是生來便做了劍尊,有師兄是什麼值得意外的事兒嗎?”
我吐吐舌頭,催他:“哎呀,這不是忽然忘了嘛?你快繼續講,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師兄先前告訴我,到了人間,也切莫因着覺得凡人比修仙者脆弱就總想着幫他們的忙,不然保不齊會在他們身上跌一跤。”溫遠繼續道,“那老叟才将被我扶起,便嚷着方才是我走路不長眼,沖撞了他,害得他的柴沾了水。這下全砸在手裡,賣也賣不出去,因此叫我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