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曦光隕落那日我望着天,心中覺得莫名有點兒難過。
說來也奇怪,修仙者隕落的多得是,不過百年便得隕落十幾個。每回有熟人隕落,我都會覺得心中難受,然而卻怎麼也比不上這一次。
我若是在合歡宗待着,便會看見郁郁寡歡的合歡宗宗主,他總來找我,我起初還能耐着性子聽他講。然而他每回都說起魚曦光,有次忽然說自己之前被魚曦光問何時做一對道侶,他仍是說自己沒有這樣的打算,然而如今卻忽然覺得……我在此時打斷他,問是魚曦光與廖從文在一塊兒之前嗎?上官儒衡想了想,說不是,是前不久。我便不願再同他聊下去,幹脆掐個訣,往萬劍山去了。
我隻是想避開會同我說起魚曦光的上官儒衡,我不願再聽他說什麼自己後悔沒有早些和魚曦光在一起,然而我卻忘了魚曦光她——還是萬劍山的劍修。
萬劍山的人大多都認識身為峰主的魚曦光,自然也認識魚曦光總來找的我,于是全一塊兒擠過來。這個大哭,那個不哭,但臉上的神色分明也是哀傷的。
我不知這時候說什麼好,隻覺得再待下去我便要被他們一人一句的‘你不要難過,魚峰主想必也不會希望你難過’給折磨死,難得沒顧得上與支淩和溫遠打招呼,掐個訣便當場離開了。
再回了魔域,去尋焦業,他在榻上隻瞧我一眼,正要說些什麼。我卻忽然想起之前焦業曾找我抱怨,笑着問我到底多久回魔域,怎麼這麼喜歡操心,非要替那個萬劍山的魚什麼光扯勞什子的紅線。我想到此處,再顧不上同他講話,便想直接掐個決離開。
我已決心要離開修仙界一陣子。修仙界太大,大到魚曦光的離去在其他不認識她的人眼中無關緊要,修仙界又太小,小到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認得魚曦光,曉得她和我是熟識。
“齊止,你要去哪兒?”焦業皺了眉頭,他隻打斷了我的動作,卻并未伸手攔我。
“……我想出去遊曆一陣子。”我說道。
“好。”焦業點了頭。
我想了想,将那兩把劍一塊兒喚出來,幹脆放在了榻上。短時間我是真不想再看見劍這玩意兒了,倒不如先放在此處,也省得看見這兩把劍就想起魚曦光。
“你——”焦業一愣,旋即皺起眉頭,“你這次不打算帶着劍嗎?”
“本就是去遊曆。”我回答得很自然,“不帶這些玩意兒也不妨事兒。”
這回我甚至懶得去換什麼人間的銀子,隻帶了自己便上路了。
累了便幹脆在樹上睡,便是異獸來我也懶得管,照舊躺在樹上,聽着它們恐吓的聲音入睡。至于吃野果子飽腹,喝水充饑,或是生個火烤肉之類的麻煩事兒,修仙者早已辟谷,我便幹脆不吃這些東西。收拾好便繼續趕路——然而我究竟想要去什麼地方,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告訴焦業那件事的始末多我來說沒我想象中的那樣困難,他不僅是一世教導我過的合歡宗長老,也是陪我走過三世的道侶。
魚曦光隕落那日,我在外面看了會兒天,便直接回了魔域。我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給焦業說我要說件事兒,隻跟他一塊兒坐在榻上,把那些話一股腦全倒了。
‘我哪裡知道她會因為一個弟子同我翻臉呢。’說到最後,我垂着頭,感覺力氣也随着我說的話消散了,恨不得直接躺在榻上。
‘你殺了她的弟子,’焦業隻是問我,‘這是為得什麼?’
我想了想,很認真的同他講:‘……我忘了。’
‘那後來送她七寶靈枝賠罪,’焦業再道,‘也是忘了她可能會渡劫失敗嗎?’
我坐在榻上,不知這會兒該說什麼。
一世我殺過焦業的弟子,他與我二人曾為這事兒鬧了許久,時常吵得不可開交。我也同樣送過焦業那些靈草,而後驚慌失措的給他喂九轉還魂丹。如今已是第三世,我和他業已将話說開,也曉得他當時究竟是何種心情。
因此現在說的這些所謂‘忘了’一類的話,我自己聽了都不信。
可我這回是真忘了。
我下了榻,焦業伸手要來牽我,卻被我甩開。
‘已經很晚了。’我還從未躲過他的觸碰,更遑論是這樣大的動作。焦業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然而他卻并未多說什麼,隻是問我,‘你打算去什麼地方?’
這回我沒說什麼忘了,想也不想便撂了一句:‘我現在想回合歡宗了。’
我掬一捧水,直往自己臉上潑。
我以為自己走過三世,也該曉得如何避免一些事兒。然而我實在太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到隻因為我想為那萬劍山的弟子牽紅線,又因着他對我頗有好感便給他一劍,指望他能因為此事兒而消去對我的好感。我甚至自以為是到哪怕一劍殺了他,第一反應也是他師尊魚曦光決計不會因這事兒心生嫌隙。我更是自以為是到……自以為是到以為焦業不會知道我心中的打算,以為他便是知曉我的打算,也斷不會将我的遮羞布給直接掀開。
我望着河水中的倒影,越看越覺得這人看着實在很陌生。
陌生到令我想要幹嘔,令我不想再看見她。
我總說自己讨厭那些修仙者的自大,然而我不也同樣自以為是?說到底,我究竟是修的哪門子仙?
我看着河流中的倒影,她漸漸扭曲了,破碎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變得好似另一個人。她當真是我嗎?我竟長得這樣可憎的嘴臉嗎?
我站起身,淌了河,繼續往前走。
去什麼地方呢?我也不知道。
然而往前走,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遠處漸漸有了人煙,我繼續向前,走到近前,才發現這是個草屋,旁的還有幾塊田地,已被雪給覆蓋了大半。我這身打扮并未引起下地的人注意,他們隻專心看護田地,因為田地便是他們的命。
我再往前走,婦女此時正在小溪旁洗衣,河水如此冰冷,但她們就像察覺不到似的,甚至在同對方笑談。我于是曉得了人間的人為何如此看重那些修仙界不甚在意的東西,那些所謂的四時節氣……修仙界短則幾百年,長則幾千幾萬年,四季變換不過轉瞬,哪裡需要多加在意呢?
然而對人類來說,這些節氣可以讓他們曉得該對田地做什麼,讓他們更加珍視這樣短暫的光陰。
立冬後曰小雪、大雪,寒氣始于露,中于霜,終于雪,霜之前為露,霜由白而始寒,霜之後為雪,雪由小而至大,皆有漸也。
溫遠說我似乎很喜歡人間,對人間界的了解已到了了不起的程度,我修仙界的那些好友也總愛說這話。然而焦業卻要對我說‘有時我竟有些好奇,你對這人間界的喜愛究竟是真是假?’
他說這話時像是并不打算尋得答案,隻是說這話時牽我的手總要收緊些,好似怕我會直接飛走一般。我當時對他說自然是真的喜愛,然而如今,就連我自己也看不真切,我對這人間界的喜愛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我緣何懶得更深入些,不該格外喜歡翻人間的書,喜愛和人間的人交談才是?然而若我的喜歡是假的,我又為何總愛往人間界跑?合該避得遠着遠些,再遠些。
……說到底,修仙又有什麼好呢?我忽然想,這念頭突然出現,卻來勢洶洶,容不得我避開。
修仙又有什麼好呢?我繼續想下去。每一世我都入了合歡宗。可走上登天梯又有什麼好呢?天上究竟有什麼東西呢?若是登上天梯後所要經曆的真像人間的話本所描述的那樣,非得斷情絕愛,那我何苦上去?然而若是上去不必斷情絕愛,不過又是數萬年的光陰,我何苦撂了這些東西上去?在修仙界不也能嘗到這些的滋味嗎?
而我又是為的什麼入輪回?不過是為了焦業和溫遠總能尋我。
……那我當真是我嗎?還是别的什麼東西?
本是想尋個答案,現在倒好,煩心的事兒還越來越多了。
煩惱的事兒多了,我卻仍是不願回修仙界,幹脆便在人間住下。靈氣很方便,可以将竹子砍伐,做了竹屋,做了竹椅,做了我的榻。
那些原會送到人間界的生辰禮物也漸漸少了。
去何處遊曆其實無所謂,然而因着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便不願再回去的修仙者比比皆是。與其将好不容易得到的靈草與靈材送給一個不知會回來還是不會回來的修仙者,倒不如留着給自己用。
張蓁送的曜紅金木被我拿在手中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