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燈光昏黃,好像風一吹就能滅。
剛一踏進門檻,一道尖利的罵聲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你這個賠錢貨,死丫頭!不嫌晦氣!”
屋裡坐着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婦人,衣襟敞着,手裡拎着根雞毛撣子,正氣勢洶洶地朝她們這邊走來。她的嘴角塌陷,牙縫外露,眼中帶着兇光,看誰都像是欠了她命似的。說話時唾沫橫飛,像是在發洩憋了一輩子的怨毒。
“整天就知道瘋瘋癫癫地玩,你看看你那娘,一個不會生兒子的貨,留着幹嘛?當菩薩供着?”
沈慕凝的下意識就想大罵過去,卻發現自己喉嚨裡卡住了一團棉花似的,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努力張口,最終隻擠出一句微弱又怯生生的話:“娘……别罵了,孩子還在……”
話音剛落,老婦人怒極反笑,擡手一巴掌就甩了過來。掌風呼地一響,重重地落在她的半邊臉上。
“裝什麼裝!你個孬種,有你這副身子骨,還不如早點死了給老趙沖沖喜!”
慕凝整個人被打得踉跄了半步,耳邊嗡嗡作響,幾乎站不穩。她伸手就想一個拳頭砸過去,她十九年以來,何曾受過這般侮辱,屈辱。
可下一瞬,她又被那種身體不屬于自己的鈍感狠狠扯了回現實,她罵不出口,反抗不了,甚至連眼神都隻能低垂。
活得,真是窩囊。
生鬼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眼神空空地望着老婦人,像是早已習慣。
老婦人冷笑着,又是一頓唠叨的罵,嘴裡絮絮叨叨全是“女子無子便是罪”,“一條血脈都斷光了”,“你就是來讨債的”,“該死該死”……
沈慕凝心口憋屈,若是換做她本人,早就把這惡婆婆的祖宗都挨個問候一遍,順便把她打得連祖宗都認不得,但這身體卻偏偏不能憤怒,不能嘶喊,隻能低聲說一句:“我……知道了。”
真是,活受罪。
夜深了。
風止蟲息,柴門半掩,一盞油燈搖搖晃晃地撐着昏黃的光。土炕上薄被已褪,生鬼卻還睜着眼睛,拱着身子依在她懷裡,小手緊緊揪着她衣角。
“娘親……”生鬼仰頭望着她,睫毛上挂着一點點未幹的淚,“還疼嗎?”
沈慕凝低頭看着她,心口倏地抽了一下,她實在無法将眼前這軟糯可愛,乖順懂事的女孩子,同“生鬼”聯系在一起。
“都是我的錯,”生鬼輕輕地說,聲音小得像蚊子,“如果我不是個賠錢貨,如果我是個男娃,娘親就不會一直被罵了……”她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是把臉埋進了她懷裡。
她說得很慢,聲音奶聲奶氣,可卻字字像根針紮進沈慕凝的心頭。她想說“又不是你的錯。”,想說“是那老東西有病。”,可那張不是她的嘴,依舊隻吐得出溫吞的軟話:“乖,娘沒事的。”
生鬼像是得了赦令,小小的臉繃了一下,強忍的委屈在一瞬間破防。她“哇”地一聲撲進慕凝的懷裡,抱着她的腰,用盡力氣地埋進她胸口,像是怕再也沒人要她。
沈慕凝僵了片刻,随後慢慢伸出手,環住她瘦小的肩膀。低下頭,在生鬼地發頂輕輕拍了拍,語氣輕得像風:“娘親,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玉娘點點頭。
于是她輕聲唱起那段舊搖籃曲:“月兒彎彎照土牆,娃娃乖乖睡夢鄉。夢裡花開福滿院,夢醒爹娘在身旁。娃娃乖,福星照,一歲兩歲快快長。娃娃乖,莫亂跑,娘娘賜你抱金匡。”
不知什麼時候,玉娘的呼吸終于安穩了下來。她睡熟了,小小的腦袋蹭在她懷裡,睫毛還濕着,手卻仍攥得牢牢的,像是怕夢裡也會被人丢下。
沈慕凝撫着玉娘的頭發,指腹下觸到她身上幾道結痂的疤痕,呼吸一滞,鼻腔像被什麼堵住了。任由夜色一點點沉下去,她卻在心底一寸寸揪起一個問題。
這孩子的娘……曾這樣疼她,護她,那麼趙玉娘她到底是怎麼死的?而眼前這個懂事得過了頭的孩子,又是怎麼成為鬼市中八大惡鬼之一的“生鬼”的?
她倚着土牆坐了許久,意識終于也像被搖籃曲催着,一點點沉入昏沉的夢中。
不知睡了多久,一聲悶響傳來,是燈油燃盡時的“噗”一聲。
她忽地一驚,倏地睜開眼,懷裡已空,身邊一片涼意,那孩子不見了。
“趙玉娘?”她脫口而出。
卻無人應答。
她赤着腳下了炕,一股陰涼順着腳底鑽上脊背。門口半掩着,風吹起簾子,“嘩啦啦”響個不停。
她踏出了門檻,風卻刮得更猛了些,天光灰白,像是一張濕透的宣紙。院外一片寂靜,沒有雞鳴,沒有人影。她的心底泛起一絲不安。
就在這時,山道盡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