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憋着小嘴,眼睛喊着淚水,并不說話,将頭埋進朱隻雪的頸窩。
黎簡摸了摸小孩兒的頭,再次跟家裡人道别,登上船後,仍不停地朝岸邊衆人揮手道别。
船隻慢慢離岸,水波推着黎簡走遠,岸上的人影漸漸消失,隻剩下兩岸錯落的棚屋和成片蔓延的山體。到後面,船隻踏入三峽,江面寬闊、水波漸平,兩岸峭壁高聳入雲,漫天的金色霞光從天空傾倒入群山、江水。
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金黃的光暈裡,一切變得靜谧。绮麗風光如一幅畫卷展開,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往後倒去。人置身其中,像喝醉酒般忍不住跟着往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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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嘉晚了一個多月才到家,回家一聽到老屋被炸的消息,直呼不可忍。他同黎泉商量,準備組織訓練自己的人馬,最好想辦法備點火力,萬幸這次沒受傷。一邊感歎着,一邊給黑熊買大骨頭吃。
船幫的人多少會點拳腳功夫,但都是野路子。黎嘉本就有武藝傍身,加上這次在贛州又學到不少,若是衆人武力提高對船幫自然是好事一件。
“行了這些等會兒書房細說。”黎泉将此事擱置一旁,轉而問起:“你先解釋一下,怎麼比小妹晚了這麼久才到家!”
黎嘉拿出自己買好的禮物,挨個遞上。“我這不是回來的時候,途徑一個叫彷萬的地方嗎,嘿,那地方的人熱情得很,就多呆了幾天,又路過豐源,我去看了看之前認識的人。豐源去了,何灣村就不能不去,反正都去了,我就又去了躺洪懷縣。”
“豐源、何灣村、洪懷縣...”黎泉聽着耳熟,“是你之前去過的?”
“對,故地重遊。”黎嘉扯了一下嘴角,夾菜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心底感慨,打倒一個惡勢力,又會産生一個新的惡勢力。正如鐘哥所言,人的權利,是在不斷鬥争中去争取的。
見黎嘉無意細說,黎泉也止住話頭。“你要點回來,還能見着妹兒。”
“她怎麼這麼快就走了。”黎嘉細數,算下來黎簡在家也就待了小半月。
“收到她老師的口信,讓她立刻啟程,以最快速度去華海。”
“出什麼事了嗎?”
黎泉搖頭,“小妹外派學習三年,讓家裡别擔心。她安定下來馬上就給家裡來話,哪像你跟個野猴子似的,也不知道給家裡來個信。”
說道這,黎泉有些沉默,小妹沒說去哪兒,但哪怕不說也能猜到,是蘇維埃。
這段時間,關于蘇維埃,黎嘉也做過不少了解,蘇維埃雖革命成功,但整個國家仍舊處在百廢待興的狀态,加之國際上對蘇維埃的态度可算不上好,也是内憂外患之局面。
抵達華海的黎簡絲毫不知遠在江洲城的記挂,她随着鐘回的話,時間來到三個月前,也就是1922年7月。
距離華共二大召開還有三個月,彼時的黎簡和鐘回還在瓊州領導工人運動。共産國際的專家馬赫、南尼奇尼夫再次抵達華國,這一次他們更加深入地接觸了國黨。
其實在更早的時候,幾乎是同時期,在接觸蘇光唯時,馬赫、南尼奇尼夫就與國黨領袖孫奇秘密進行接觸。之後,他們代表共産國際陸陸續續向孫奇提供了大量的經濟援助,将國黨作為主要援助對象。
同樣,他們也沒有放棄對華國共産黨的援助。隻是馬赫提出的援助不僅包含經濟援助,還将提供工作計劃。
接受援助就是受制于人,将來是要聽命于蘇維埃的。這是多數人的顧慮,認為是不可取的。
“這事我知道,當時老師還在穗城任職,就有不少人寫信罵他,說不應該接受蘇維埃的援助。”處于考慮,同樣擔心失去黨的獨立自主,所以蘇光唯的态度一直是拒絕接受共産國際領導的。
拒絕援助後,初期籌建政黨的經費,主要是個人費用。出刊物、辦夜校,很多黨員無法靠工作來維持這些任務。老師他們當教師、當編輯、發文稿等方式掙錢,再派發下去。由于活動經費少,隻夠維持日常,如果還想開展學生運動、工人運動等,就根本沒有錢來操作這些活動。
面對這種情況,黨員各顯神通,通過私人關系衆籌、募捐、拉贊助、發文稿等方式籌錢發展我黨,由原先的50餘人發展到195名黨員。
一邊工作一邊鬧革命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想要隊伍擴大,經濟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這次大會,先生們牽頭,參會代表一緻表态,都同意加入共産國際,接受他們的領導。”
“老師為何突然轉了态,誰說服他的。”黎簡有幾分詫異,先前蘇光唯自離開穗城後沒了工作,人沒錢也得吃飯,于是他就去之前欠他稿費的編輯部喝茶,每次一去坐着不走,老闆便懂了。
黎簡知道後給老師彙錢,還被罵了一頓,隻好将錢彙給鄧午,托他幫忙看顧一二。
一黨領袖落魄到這樣也堅決不接受援助,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轉變了他的想法。
如她猜想那般,去年蘇光唯抵達上海準備開始主持華共中央日常工作,與伍泗水等人在家聚會,被法租界逮捕。身份暴露無法掩飾,很快被正式下獄。
“這麼大的事情,我竟然一點不知!”黎簡皺眉,“消息被壓在了華海?”
鐘回點頭,“先生被捕一事,成為華海最大的新聞,但也僅限于華海。在事情沒有鬧大前,司維先生就已經想辦法聯系上了孫先生,伍泗水和孫先生委派的時任國黨中央宣傳部長王茔從巡捕房保釋出了蘇先生,加上馬赫那邊請來法國律師處理此事,最終隻被罰了100元。”
自這件事後,蘇光唯明白,鬧革命少不了錢的事。他對馬赫的态度軟化了不少,如果不是馬赫幫忙請律師,他免不了幾年牢獄。
“二大上制定了黨的綱領,最高綱領是建立勞農專政的政治,鏟除私有财産制度,漸次達到一個共産主義的社會。現階段的最低綱領是消除内亂,打倒軍閥,建設國内和平;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統一成為真正的民主共和國。”鐘回溫潤的嗓音帶着些許激動,“大會還指出,為了實現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目标,必須組成民主的聯合戰線。”
“民主聯合戰線!”黎簡也激動地錘手道,“太好了,就如你文章所言隻有無産階級的革命勢力和民主主義的革命勢力集合起來,才能取得真正的民主主義革命成功。”
華國三萬萬的農民,是革命運動中的最大要素;小資産階級因遭受極大壓迫的痛苦,最終也會加入到革命的隊伍裡面來;國内勞工運動的發展,足以證明工人階級有偉大的勢力,這種勢力的發展将會變成推倒在華國的世界資本帝國主義的革命領袖軍。
之前黎簡的思維局限在無産階級身上,鐘回早早地考慮到了小資産階級,并對此寫了文章進行分析發表。不少同志也認同,這些人非常值得争取合作的對象。
因此,他們的工作是要聯合工人、農民、小資産階級建立一條民主主義的聯合戰線。“大會已經喊出口号,決定實施黨外合作。”鐘回緊接着,沒有停頓地講道;“聯合全國一切革新黨派、組織民主聯合戰線的同時,還提出邀請國黨等革命團體舉行聯席會議,共商具體辦法。”
聽到這裡,黎簡有些皺眉道,這一想法到最後的主體話語權隻會有一個,國黨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遠超□□。“是馬赫他們的意思?”
鐘回點頭肯定了黎簡的猜想,“我觀馬赫他們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加入國黨,但僅是提出,會上反對聲音太大。蘇先生安撫解釋說,我們與民主黨派隻是聯合與援助,決不是投降附屬與合并,要集合無産階級的政黨在共産黨旗幟之下,獨立做自己階級的運動。”會上,蘇先生的話語絕對,馬赫聽到後的臉色不算太好。甚至會後,就國共合作的事宜仍有争論。
黎簡沉默片刻,說道,“我個人是贊同國共合作的。單靠我們的力量太過弱小,必須整合力量。加入國黨不代表我背棄信仰,我相信國黨除汲汲營營的人,也有一心為國的人,而這樣的人将會是我們的同志。”
身後傳來鼓掌的聲音,是馬赫,“黎,你是對的。”他豎着大拇指稱贊道。“看樣子你很為我的中文感到吃驚,我也在努力學習你們的文化。我依舊不認同農民的力量,但這是你們的國家,我想你們比我更了解它。”
黎簡隻是笑了笑,向老師先生們問好。
“這麼急着要你回來,是因為打算派你去蘇維埃學習。”司維在馬赫身旁,帶着笑意朝黎簡說道。自五四後,經一番争取,北平大學率先開始招收女學生。他原以為黎簡努力争取女性可報考大學一事是為自己,後未報考,才明白這孩子為他人,自己志在其他。如今去蘇維埃學習,是個機會,他和老蘇商量後在留蘇名單中加上了黎簡。
盡管組織安排,不容拒絕,司維還是問了問黎簡的想法。見黎簡沒有異議,放心下來。這說明黎簡是不排斥學習的,他就擔心這孩子有點天賦就不再繼續研學。
前往蘇維埃學習共産主義一事,出行隻能秘密行動。學習的十八位成員分散出發,黎簡與伍泗水、褚爾真、苟秀萍四人從上海乘船,經倭國,再到弗拉迪,又轉至克力、黑塔,最後再乘火車經赤河抵達蘇維埃首都千鼎。
弗拉迪臨近蘇維埃,時局複雜,有倭軍及軍閥徐文元軍事哨卡和領事機構。所以,在弗拉迪下船後,他們得憑借聯絡人開具的路條與蘇共遠東局的聯絡人員秘密接頭,在他的帶領下,喬裝完成接下來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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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女花:旋花科一年生纏繞草本,通常伏地生長,單葉互生,葉片為心形。花冠呈傘狀,從傘狀體邊緣長出一些須狀條帶,狀似水母,又名水母繞。顔色繁多,多為混色漸變,黑紫、橙紅、橘粉,偶有白、藍色。(我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