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診出身孕後,老祖宗幾乎将我圈在了含章宮和立政殿兩處。他那不加掩飾的興奮和慎重,讓本來憂慮的我心中越發惶然。
我和嬴政彼此都知曉,若将來生下的是一位嫡長子,這個身負秦楚兩國血脈的小人兒意味着什麼。在這虎狼環伺、如履薄冰的深宮裡,被掌權者殺父(夫)立子的案例比比皆是。
“瑤瑤,别多想,一切有我。”面對我的顧慮,嬴政安撫似地吻着我的唇角,眼底陰翳閃過,臉上卻一片泰然。
我垂眸不語,心下驚惶不減。除卻政治因素,我更有私心。
以往和始皇帝在一起,我可以用“遵循曆史進程”安慰自己,站在一個後世人、旁觀者的制高點去看待周圍的人或者事。
而今做了母親,想到秦王朝二世而亡,我的孩子最終會被胡亥殺害,我的心就不可抑制的抽搐起來。
深秋。木葉蕭瑟,草木伶仃。
我坐在窗下,或許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我比旁人都要怕熱些,便就還隻着輕薄綢衣,任阿南在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
既定命運的手像是扼住了我的咽喉,連月來讓我喘不過氣。
如今我因着身孕被祖龍皇帝嬌養在旁,三個月後更是被太醫令斷定我所懷的乃一位小公子。聽得嬴政連說了好幾個“善”字,巨大的悲怆将我包裹——我的孩子,生于王庭,作為公子,注定逃不開日後的悲慘命運。
而我作為他的母親,在這層層宮禁中,即使有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沉澱智慧,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曆史的車輪朝着命定的結局杳杳而去。
連月神思恍惚,直到那日見到王贲,我心中一動,一個大膽隐秘的想法破土而出。
王贲回朝後,因内史騰調職,始皇帝便讓他和蒙武暫接了鹹陽宮的宮城防衛。他身着玄衣鐵甲,朝着立于立政殿欄杆旁的我,遙遙請安。
挺拔勁瘦的身影印入眼簾。我似乎忽然看見,十四歲的芈瑤與王贲在上林縱馬馳騁。
芈瑤拿着馬鞭,那樣豪情萬丈又明亮肆意地指着圍牆外的遙遙雲天,勒馬長笑道:“子典阿兄,若有來生,我必不困囿于宮牆,同你好好在大漠邊關賽馬一場!”
秦發源于西陲苦寒之地,秦人尚武,遺風剽悍。“賽馬”除了競技之義,在古俗裡更有“男女相悅”的引申含義。
我已無從得知當年的芈瑤說這話時是真心還是計謀,但從往日重重迹象來看,我隻知道,這話對于王贲來說,是他少年到如今,最隐秘的幽夢。
看到他的身影,我想,倘若我能在王贲的幫助下離開宮廷呢。那這個孩子就是一介平民,他以一個“黔首”的身份,至少可以在秦時安穩平順地度過大前半生;運氣好的情況下,還不受秦漢戰争的影響,安然度過晚年也未嘗不可。
我告訴自己:即使按照曆史進程的脈絡,它也挑不出毛病。從後世的史料來看,始皇帝橫掃六合稱帝後未立“皇後”,所以我這“王後”注定是要消失的(這也成了後世研究他時一大未解之謎),而始皇帝的長子是“扶蘇”(是長子但并不是嫡長子),我的孩兒卻是嫡長,他是因我這個外來靈魂才出現的,所以本就不該生于王庭。
隻是未等我細細籌謀如何向王贲開口,踏破鐵鞋無覓處,祖龍皇帝竟然親自送來了我逃出宮禁的機會。
“在想什麼?”未聽得腳步聲,耳邊忽地一陣溫熱,沒及反應便被帶入一個灼熱的的懷抱。
熟悉的氣息讓我心思漸漸沉定了點。我往他懷裡縮了縮,但不答他,隻靜靜由他擁着,轉眸掩去眼角的濕意。
“瑤瑤,你有心事,但你始終不願意同我說。”下颌被擡起,嬴政強迫我看向他。
眼前出現一張俊美若神祇的臉。劍眉、懸鼻、薄唇,五官濃烈挺拔,高貴端嚴,煌煌不容逼視。
我看着他的眉目,老祖宗應是長得像他父親秦莊襄王的(秦異人)。趙姬雖華蓋後宮,長相卻是偏婉約柔美挂,這樣深刻的五官裡瞧不出一絲趙太後的影子。
“嬴政,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長得很好看。”他闆着個臉的神情早已吓不住我,我斂了惶然,揚眉一笑,輕推着他去給我倒一杯蜜水,“阿南她們都被你吓出去了,便隻能勞煩大王伺候伺候我這個食黍碩鼠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某夜某晚某人感受到懷中人兒輕手輕腳的異動,從睡夢裡轉醒。正欲問她幹嘛去,隻聽隔着幾重簾障,那因懷孕而越發嬌豔欲滴的心尖人低低道:“阿南,我餓了。”
難得的有胃口幾乎讓那位忠心耿耿侍婢喜極而泣,慌忙低聲地說去準備些吃食。
那心尖人卻壓低聲音偷偷道:“不用那麼麻煩,膳房裡應當有些牛乳,做碗牛乳羹就好。”
“嗯,還要多放饴糖。”
她是不清楚牛乳從不過夜,并且這宮裡能做牛乳羹的,就隻他和華陽宮那位太後二人嗎?他聽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