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烏鴉,是顧子都的紙鸢。
顧子都所修的道法是陰陽術數一脈——法于陰陽,和于術數。參六合之數,俯仰二儀,經綸卦象,窮通物理,以運化陰陽為要。
修此道者,必博涉廣取、深慮精思,而後臨淵履危、超脫生死,方能有所成就。
大成之後,遂可煉就一雙陰陽眼,能洞悉陰陽兩界,俗稱“天眼”。
道法陰陽,顧子都擁有兩隻紙鸢。白日為陽鳥——喜鵲;夜晚為陰鳥——烏鴉。
二者并稱,名為“烏鵲”。
昨日白天,何歡兒在北城的高台見到了陽鸢喜鵲,眼下天色已昏,前來的是陰鸢烏鴉。
顧子期将紙鸢置于手心,輕撫着烏鴉黑亮的毛羽,眉宇間凝結的陰雲終于散開了。
鄭無傷激動地看着烏鴉,“少主,山主的紙鸢已至,不多時必能趕來相會。”
石無厭勸道:“少主,夜風涼,不如回樓中等師兄吧。”
一陣風倏忽吹過,鄭無傷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是啊,少主,這風涼得透骨!”
顧子期輕輕搖了下頭,道:“不是風涼,而是鬼氣陰寒。”
“鬼氣?”鄭無傷縮着身體抱住了肩頭,“這風……因鬼氣而起?”
顧子期偏頭看向他,溫聲道:“無傷,你八字純陰,禁不得鬼祟之類,回樓中避一避吧。”
“少主!”鄭無傷一下子急了,“我随師父學道多年,如今修得真陽之火護體,早就不怕鬼了!要不然,師父他老人家又怎會派我來這樣一座鬼城?”
顧子期不再多話,脫下身上披的衣袍,遞給了鄭無傷。
“少主,你身子虛,怕風怕寒,這件外袍你還是披着吧。”
“要麼穿上,要麼回去。”
鄭無傷猶豫了片刻,接過衣服穿上了。
顧子期站上城頭,舉目望向城關下的鬼城,夜幕隐去了城中荒蕪破敗的牆垣房舍,唯有一片又一片高低起伏的黑影。
他一身白衣,袖帶飄然若飛,望之恍如天上仙人降下了凡塵。
何歡兒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一張嘴咧得越來越大。
冷不防,一個偉岸的身影橫亘眼前,遮住了如畫美景。她眼珠子上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張陰雲密布的臭臉。
“煞風景……”她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
“你的眼珠子,可是不想要了?”鄭無傷屈伸着骨節突出的手指,發出咔咔的聲響。
何歡兒撇着嘴道:“黑燈瞎火的,小女子最多不過瞧見個影子,這也不行?”
“不行!一萬個不行!”鄭無傷正言厲色,“下次再犯,我就拿袋子蒙上你的頭!”
見習弟子何歡兒惹不起高高在上的冊上弟子,隻好低下了卑微的頭顱。
城頭的風漸漸緊了,不時掠過尖銳的嘯響,猶如根根尖針刺入耳中,又一下一下紮在心上……連點成片,愈發喧嚣起來……
鄭無傷止不住地發抖,于是在東南西北各點了一隻紙鸢。
風聲呼嘯中,幽幽鬼火搖曳,不得不說極為應景,活生生将城關變為了一塊墓地。
關月悄然而至,在顧子期一旁負手而立,他縱目遠眺,滿頭長長的烏絲随風四散,如浪濤般上下翻湧。
“今夜城中怨靈起勢甚早,定是有人背後作怪……”他側過頭,默默注視了顧子期片刻,開口相勸:“顧少主,此番異動恐怕是沖你而來,還是暫回樓中躲避為好。”
顧子期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隻是問道:“法陣,可修好了?”
關月點了點頭。
“門中弟子魯莽,顧某在此賠禮了。”說着,顧子期朝向關月,鄭重地作了一個長揖。
關月并未答話,目光深深落在顧子期臉上,有些出神。
見此情形,何歡兒湊近鄭無傷,偷聲細氣地言道:“顧少主給人盯上了,你不管?”
“無聊!”鄭無傷奮力一甩袍袖,糊了她滿頭滿臉。
何歡兒揭開袖子,不服氣地問:“怎麼?防女不防男?”
“關義主一早便說過了,少主像他的一位故人。關義主乃是重情重義之人,他一定是看着少主,懷想起了往昔。你哪裡來的龌龊心思!”
“他說你就信啊?”何歡兒斜着眼珠子,刀了他一眼,“我們與這位義主不過初次謀面,對他一無所知。”
“與人相交,豈在時日長短?本劍修一雙火眼,識人最明。關義主孤守荒城,救貧濟困,是一位難得的義人,絕不會錯!而你……”鄭無傷眼角往下一拉,滿面嫌棄,“一看就是個毫無廉恥之心的色胚!你方才下流地揣測關義主,就是明證!”
何歡兒嘴角抽動了兩下,壓低聲音道:“小龍陽,難道你就沒想過他為何要守着一座鬼城?這方圓百裡,山清水秀,好地方多了,可是他偏要把義社開在鬼城附近,你不覺得可疑?”
“女人就是見識短!”鄭無傷抱起雙臂,侃侃而言,“俗世之中,到處都是貪官蠹吏,哪一個不是猛于豺狼虎豹?山水宜人之處,早有人占了,能容得下流人乞丐?笑話!這座蕪城正當水陸要津,要不是城中冤魂不散,被視為不祥之地,義社又怎能在此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