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覺察到小主人的反常,大青騾今天溫順極了,眨巴着大眼睛一聲不吭,親昵地舔她的手背。
明月摸摸它的腦袋,裝好熱乎乎的煮雞蛋,再次檢查了行囊,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眼這座曾經浸潤了她的快樂的院子,“走吧!”
娘,我走了!
她用力閉了閉眼,牽着騾子,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悄沒聲幹完大事,明月面上平靜,腳下走得飛快,腔子裡一顆心怦怦狂跳。
她不大懂律法,幹完才覺忐忑。
雖拿了銀子,可畢竟是自家,算不上案子吧?
雖是自家,但畢竟拿了銀子,衙門會不會當真?
開弓沒有回頭箭,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緊張?亢奮?後怕?此時此刻,明月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何種心情,隻盼盡快出城,遠走高飛,千萬别出什麼變故耽擱了才好。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熟人都看不見我……好極了!
出城就能騎牲口了,一路提心吊膽的明月麻溜兒爬上騾子,往它屁股上輕輕一拍,“哒哒哒”朝南跑遠了。
正月底的晨風吹得人臉麻,但終于掌握了自己命運的明月卻由衷感受到自由的快樂。自昨夜起便纏繞在她心頭的憤懑情緒恰如湖底湧出的氣泡,漸升漸大,直至被撐爆,在晨曦下無聲炸開,徹底消散。
今後她就是天上的鳥,水裡的魚,路邊肆意生長的野花野草,再不會被人輕易拿捏。
或許以後的日子會很艱難,但那又如何?她甯肯在外奮力拼搏後力竭而亡,也不願龜縮家中屈辱而死。
拼一把,無論是好是歹,我認了!
騾子不如馬快,但耐力極佳,可以一口氣跑好幾個時辰,明月便不停趕路,生怕被誰追上。
明德福和王秀雲兩口子必不會善罷甘休,少不得報官,故而明月頻頻往後看,結果這一看就唬了一大跳:地上有新鮮的牲口蹄子印兒呢。若真的有衙役追上來,可不就順着印記找到她了!
她立刻跳下騾背,從路邊的枯樹上掰下幾根樹枝,用舊衣裳把根部綁在一起,細小的尖端朝下,倒馱在騾子屁股上。這麼一來,騾子走過的地方就被樹枝重新掃過,看不大清了。北方城外的風又大,再過一會兒就什麼都沒了。
明月放下心來,繼續趕路。
通鎮非交通要塞,地方又小,出了鎮子便漸漸荒涼起來,後面陸續出現幾條岔路,通往各處。明月沒走過,可她會看日頭影兒,也認得晚間的北鬥,便可一路向南。
一口氣從清晨跑到下半晌,眼見日頭西斜,耐力極佳的騾子都累得夠嗆,騎騾子的明月更是腰酸背痛,屁股發麻,有些撐不住了。
這一路走來,她遇到了五個岔路口,且之前從沒對外透過口風,就算鬧到衙門,縣太爺也不知道自己會往哪裡去,大約是追不上來了。
可巧前方路邊有一條小溪,明月趕緊停下,用力摸摸小夥伴毛茸茸的大腦袋,語氣中終于帶了輕快的活氣,“辛苦你啦。”
騾子的厚嘴唇邊泛了白沫,累得直喘氣,呱唧呱唧埋頭喝水,根本顧不上回話。
曠野無人,唯有呼呼刮過的大風乘着枯草起伏的金色波浪,刷拉拉卷往不知名的遠方。
河面中浮動着亮閃閃的冰茬,溫熱的陽光落在臉上,明月眯眼眺望良久,突然很想笑。
再想想明德福夫妻倆發現真相後的氣急敗壞,她也真的痛痛快快大笑一場,多年郁氣都随風消散。
笑完了,明月去背風處歇腳。
她先清理出一塊空地,将大羊皮襖鋪在地上,又軟又暖,正好坐。又去四周收攏枯草和樹枝生火,用銅盆煮紅糖姜湯喝,順便熱了煮雞蛋吃。姜湯辛辣,微燙,合着紅糖的香甜一路流竄,在她額頭逼出一層細密的薄汗,暢快極了。
大青騾不必她操心,喝飽了水就掀着肥厚的嘴唇去拱草,啃食枯黃草甸下萌發的鮮嫩多汁的綠芽。
西斜的陽光好似碎金潑灑,将明月身上照得暖烘烘的,疲倦終于戰勝長久的緊繃情緒,滾滾席卷而來。
她有點兒犯困了,雙眼發沉,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後一次重重點下去再猛擡起來時,太陽都要落山啦!
大青騾也吃飽歇夠,正惬意地甩着尾巴,低頭沖地上的草皮挑挑揀揀。
一陣寒風襲來,明月龇牙打個哆嗦,趕緊把沾滿草屑的羊皮襖披上。
正收拾東西,前方彎路上轉過一個中年漢子,麻衣布履,黃瘦面皮,肩上一擔柴随着腳步咯吱作響。
明月擡頭,正對上對方不經意掠過的視線,雙方都怔了下。
那漢子腳步一頓,突然開始朝四周打量。明月心裡一咯噔,迅速将銅盆綁好,又從地上摸了幾塊石頭揣起來,立刻爬上騾子。
眼見四野無人,那漢子竟腳尖一轉,直朝這邊走來!
鄉間小路甚窄,他又挑着大擔柴火,完全擋住了明月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