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恩旨再過片刻便會到了”,葉新聽得雲裡霧裡,心中将信将疑。他不知道紀栴的“片刻”是多久,也不知道這所謂的“恩旨”究竟是何内容。
他甚至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在這深宮之中,他早已學會了不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許諾,尤其是那些聽起來太過美好的許諾。
然而,這一次,紀栴沒有讓他失望。
就在紀栴送他回掖庭不久,傳旨的内侍真的到了。尖細卻威嚴的嗓音,在空蕩蕩的院落裡宣讀着皇帝的旨意——
上谕的内容并不複雜:葉新雖父有過愆,然其年少孤苦,又蒙先皇後恩典得以保全。聖上仁慈,念其年紀已長,特準其出宮,另擇府邸居住,所需用度,由宗正寺按例撥給。着其繼續在弘文館修習,毋負皇恩。
能出宮開府,即便隻是個空頭宗室子弟,也意味着聖上對他另眼相看,至少,不再是那個可以随意欺淩的罪臣之子。
葉新自己完全懵了。
出宮開府?
他真的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直到富祥公公喜不自勝地将他攙扶起來,又塞了一串銅錢給那傳旨内侍,陪着笑臉将其送走,葉新才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隻消一天的功夫,從禦苑落水幾乎喪命,到被紀兄搭救,再到這突如其來的恩旨,葉新的人生,仿佛被人用看不見的手,猛地調轉了一個方向。
離開掖庭的過程異常順利。或許是得了上面的吩咐,那些往日裡對他頤指氣使的宮人們,此刻也露出了幾分客氣的笑臉。
富祥公公親自将他送到了掖庭的宮門處,眼圈有些發紅,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囑咐着:“小公子,出去便是海闊天空。往後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莫再讓人欺負了去。周國公府那邊,您也且放寬心,一切都有安排。”
葉新用力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卻隻化作一句哽咽的:“公公大恩,葉新……永世不忘。”
有小黃門牽來一匹棕色的健馬,鞍鞯雖不華麗,卻也齊備。葉新有些生疏地翻身上馬,動作間尚帶着幾分久疏練習的僵硬。
馬蹄踏出宮城北門的那一刻,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葉新微微眯起了眼。他勒住馬缰,下意識地回望身後那森然的宮城。
高大的宮牆,朱漆點綴,在陽光下依舊顯得那般巍峨,一如他幼時記憶中的模樣。那些在宗正寺度過的陰冷長夜,掖庭忍受的屈辱與孤寂,弘文館裡吞下的冷眼與譏嘲……一幕幕往事從眼前掠過。
然而,當葉新真正騎在馬上,即将徹底告别這一切時,整個人出奇的平靜。沒有預想中的悲傷,沒有對過往苦難的怨怼,甚至……連一絲絲的愁緒都沒有。
他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着塵土與自由氣息的空氣湧入肺腑,沖刷掉所有的陰霾。
葉新調轉馬頭,再也沒有回頭。
他滿心隻有一個念頭,如同掙脫了無形枷鎖的鳥兒,在初獲自由的瞬間,隻想振翅高飛——
他終于離開了!
清脆的馬蹄聲停下,葉新跟随送他過來的小黃門勒馬止步,分給他的府邸到了。
新的住處在廣恩坊,位于皇城之南,算是個鬧中取靜的地界。說它靜,是因為這偌大的坊内,竟隻零零落落地建着三處府邸。
葉新騎在馬上,打量着四周。坊門處并無牌匾,隻在坊口立着一塊半舊的石碑,上書“廣恩坊”三字。坊内道路寬闊,還種着幾棵樹,隻是此刻春意尚淺,枝頭隻有些許嫩芽,顯得有些蕭疏。
其中一處府邸,門樓高大,朱漆剝落,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官宦人家。隻是府門緊閉,門上積了些塵土,門口也無下人灑掃,小黃門提了一嘴,說這是外放官員的府邸,主人常年不在京中,隻有幾個老仆看守着偌大的空宅。
另一處府邸,則占據了坊内位置最好的一隅,青瓦高牆,氣派非凡,隻是府門同樣緊閉,門前既未懸挂任何匾額,也無燈籠示名,更不見有下人出入走動,靜悄悄的,仿佛是一座無主之宅。
而皇帝禦賜給葉新的府邸,則位于這兩處府邸之間,是一座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四進小院。斑駁的黑漆大門、陳舊的黃銅門環,隻有牌匾是簇新的,上面“葉宅”二字也鮮亮。
這算是喬遷之喜,隻是這份喜悅,卻無人能與葉新分享。
領路的小黃門将他送到門口,将一應契書等物交給葉新,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葉新将馬缰繩胡亂系在門旁的石獅子上,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門内,齊刷刷地站着六個男女奴仆,皆是粗布衣衫,垂手侍立。為首的是一個四十許的婦人,面容還算和善,一見葉新進來,便立刻帶着衆人躬身行禮:“恭迎郎君回府!”
聲音不大,卻也整齊。
葉新孤零零地站在自家門口,面對着這些個陌生的面孔,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甚至……有些膽怯。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家之主,但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态度,來對待這些屬于他的下人。是該闆起臉孔拿出威嚴?還是該和顔悅色地安撫?
葉新全然沒有頭緒,他試圖回憶母親當年如何禦下……可他不記得了。
出宮時的那股沖破藩籬的狂喜,在踏入這座空蕩蕩的“新家”,面對這些陌生的“家人”時,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迅速消散了。随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茫然與孤獨。
他忽然意識到,出宮,真的隻是第一步。往後的日子,衣食住行,人情往來,樁樁件件,都得他自己從頭學起。而他,除了一個空蕩蕩的“宗室子”名頭,一無所有,也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