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九年的正月轉瞬即逝,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葉新卻有些心神不甯。
那日與紀栴在葉宅酒後同榻,醒來時兩人肌膚相親的尴尬與莫名的悸動,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起圈圈漣漪,久久未能平息。
更讓他惶恐的是,在那之後不久,他竟做了一個荒唐至極的春夢。夢中沒有嬌媚的女子,隻有一個模糊的男性身影,被他緊緊壓在身下,糾纏厮磨。那夢境真實而熾熱,醒來後,葉新隻覺得面紅耳赤,心跳如鼓,前所未有的羞恥将他淹沒。
他不敢細想夢中那個男人的面容,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将那身影與紀栴聯系起來。這個發現讓他驚恐萬分。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隻覺得這種念頭肮髒而悖逆,讓他不敢再面對紀栴那雙清澈溫和的眼眸。
于是,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葉新便有意無意地躲着紀栴。紀栴派人來請他去私宅小聚,他便借口東宮當值繁忙,或是身體微有不适,一一推辭了。
所幸紀栴這段時日也确實十分忙碌。南陽侯與南陽公主返京,周國公府上下應酬不斷,他身為幼弟,自然也要參與其中。再加上開春後朝中事務漸多,他官複原職,重回東宮任太子洗馬,每日亦有不少公務需要處理。一來二去,竟也未曾察覺到葉新的刻意疏遠。
時光荏苒,不覺已是三月春盛。
依照慣例,各地外放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的将軍們,開始陸續返京,向皇帝述職。一時間,京城中車馬喧嚣,冠蓋雲集,平靜的朝局之下,暗流湧動。
這日,興甯伯殷堃入宮觐見,行至宮門處,恰巧遇到了同樣前來觐見的周國公紀權。
殷堃年近四旬,因是先皇後胞弟,又尚了宗室郡主,在朝中素來眼高于頂,行事也頗為張揚。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朝服,腰束玉帶,顯得精神奕奕,隻是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郁。
而周國公紀權,則是一身尋常的武将常服,身形挺拔,面容沉靜,雖久經沙場,身上卻并無多少赳赳武夫的悍厲之氣,反而更像一位飽讀詩書、胸有韬略的儒将。他身旁的紀栴,今日也伴随兄長一同入宮,一身淺色襕衫,清雅俊逸,如玉山臨風,與兄長一武一文,相得益彰。
兩人在宮門前不期而遇,自然少不了一番虛與委蛇的寒暄。
“周國公别來無恙?西北苦寒,國公鎮守邊陲,勞苦功高啊。”殷堃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興甯伯客氣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分内而已。”紀權微微颔首,神色淡然。
幾句場面話說過,殷堃話鋒一轉,目光似是不經意地瞥過紀栴,又落回紀權身上,意有所指地說道:“聽聞前些時日,貴府三公子在禦苑之中,對扶風王府那個遺孤,頗為照拂啊。”
紀權面不改色:“哦?有此事?想來是小兒輩之間的尋常往來罷了。葉家那孩子,說起來也是故人之子,我等不過略盡綿薄,也是應當。”
“應當?”殷堃冷笑一聲,“周國公可知,那葉新如今在東宮任職,仗着有貴府撐腰,竟也開始與一些勳貴子弟往來。一個罪臣之後,如此不安分,怕是不妥吧?”
紀權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又舒展開來,語氣依舊平靜:“興甯伯此言差矣。葉新既是聖上特恩錄入宗籍、準其出宮開府的宗室子弟。他與誰往來,如何行事,自有聖上與太子殿下裁斷,我等外臣,還是少些置喙為好。至于說他‘不安分’,我倒未曾聽聞。年輕人有些上進之心,原是好事,總好過碌碌無為,虛耗光陰。”
一番言語機鋒下來,殷堃已然明白,這位輕易不開口的周國公,是鐵了心要保下葉弘道那個小兒子。他心中暗恨,卻也知道再糾纏下去占不到便宜,隻得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紀栴在旁靜靜聽着,待殷堃走遠,才對兄長輕聲道:“大哥,看來這位興甯伯,對葉三郎依舊耿耿于懷。”
紀權淡淡道:“跳梁小醜,不足為慮。你隻需護好葉新,莫讓他被人暗算了去。”
稍後,殷堃在禦書房觐見承平皇帝。與往日不同,他今日并未一味地哭訴南境兵力不足,請求增兵,反而先是痛陳了一番平南将軍羅器在江南水師的種種跋扈行徑。
“……陛下,那長江水師,名為大梁水師,實則早已成了羅家的私軍!糧草軍械,任其調用;将校升遷,皆出其門。軍中号令,隻知有羅将軍,不知有朝廷。長此以往,國将不國啊!臣聽聞,羅器在南境私設關卡,盤剝商旅,所獲錢糧,皆入其私囊,不知去向。這究竟是我大梁的水師,還是他羅家的水師?”
承平帝靜靜地聽着,臉上不辨喜怒,隻是端起茶盞,輕輕撥弄着杯中浮葉。
待殷堃說罷,承平帝才緩緩開口:“愛卿所言,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