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師厚年近五旬,方面重頤,不怒自威。他深知這些從京城來的公子哥,平日裡嬌生慣養,桀骜不馴者十之七八。若不先敲打一番,日後真上了戰場,怕是要壞了大事。
他也不搞什麼虛與委蛇的接風宴,直接在校場之上,尋了個由頭,挑出幾個平日裡在京中便以飛揚跋扈著稱的刺頭,二話不說,按倒在地,當着所有新來将士的面,一人賞了二十軍棍。
打得那幾個平日裡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鬼哭狼嚎,皮開肉綻。
葉新因其身份特殊,又兼之在東宮時行事低調,并未在此次“殺雞儆猴”中做那隻雞。但他依然被迫站在一旁,從頭到尾,眼睜睜地看着那幾位與他同行的“袍澤”被打得血肉模糊。
冰冷的軍棍,沉悶的擊打聲,凄厲的慘叫,混合着校場上彌漫的血腥氣,讓葉新胃中一陣翻湧,臉色煞白。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在這裡,軍法如山,主帥便是天。什麼宗室子弟,什麼公侯之子,一旦犯了軍規,或是礙了主帥的眼,說打便打,說殺便殺,便是出了事,京中的父兄也未必能救得了他們。
葉新打了個寒顫,他絕不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去給旁人做那殺雞儆猴的“雞”,或是墊腳的“石”。在這裡,他必須比在弘文館時更加謹慎小心,更加懂得韬光養晦。
軍營的生活,與葉新在書本上讀到的,在說書人口中聽到的,全然不同。他以為的壯烈熱血,金戈鐵馬,揮斥方遒,一樣都沒有。
他不知道,他此刻遇到的,是從軍生涯中最枯燥的時候—整軍。
京城,紀栴的私宅内,依舊是高朋滿座,清談晏晏。
常康今日休沐,也來了紀栴這裡。他剛從千牛衛當值回來,還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卻也興緻勃勃地與衆人說些軍中的閑話。
“……諸位公子是不知道,這出征打仗,刀山火海的,真到了那時候,反倒沒什麼好說的,橫下一條心,拼死效命也就是了,也容不得你想東想西。平日裡屯兵駐紮呢,若是要開荒種地,那也沒那麼多花花腸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罷了。”
常康灌了一大口茶,抹了抹嘴,繼續道:“唯獨這整軍備戰的時候,最是熬人!天南海北的将士兵卒,都湊到一處,各地的口音不同,習性各異,單是這矛盾磨合,就夠主帥喝一壺的了。更别說,行伍之中,都是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精力旺盛,又無處發洩,你們都想不到他們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有那按捺不住,偷偷溜出營去尋花問柳的;也有那在軍中待得久了,耐不住寂寞,私下裡搞什麼‘契兄弟’的;至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跑馬賭博,更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就為了一句口角,一言不合,便拔刀子相向,甚至還把各自的同鄉、舊部都拉扯進來,鬧成大規模的械鬥血案,也不是沒有過……唉,這俞師厚将軍在豫州整軍,想來也是夠煩心的了。”
紀栴聽着常康這番話,眉頭越皺越緊,隻覺得這些軍營中的腌臜之事,粗鄙不堪,簡直不堪入耳。
一旁的楚國公府大公子王道安,素來端方持重,聞言也有些疑惑:“軍法如山,難道不能嚴苛一些,以儆效尤嗎?”
常康聞言,苦笑一聲,歎道:“……唉,王大公子,您是沒在軍營裡真正待過。嚴刑峻法,自然是要有的。但軍法這東西,須得配合着封妻蔭子、加官進爵的重賞,才能真正讓丘八們畏威懷德,甘心賣命。可如今這光景,又不打仗,哪裡來的那麼多重賞給他們?隻有嚴苛的軍法,沒有相應的賞賜,一味地彈壓,那是要逼得兵卒們嘩變造反的!”
……
葉新對俞師厚将軍的治軍方法很不解。
在他看來,俞将軍也在訓練各地士卒令行禁止,但對一些其他行為,比如互相争鬥,在各種地方比賽、較勁,甚至有些眠花宿柳的事,俞将軍完全不管。
這樣放任争鬥,真的不怕釀出血案嗎?葉新有點害怕,他真沒見過這種場面,赤裸裸的刀兵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