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他的手下。”
溫澈輕笑,替他取下束發的玉簪,又将自己發間的梳子壓在枕下。揚手間,石室内燭火盡滅,隻餘月光如水。
溫澈閉着雙眼,睡姿恬靜,徐澄照心内思緒萬千。
那樣溫馨的小院子隻是溫澈造出來的幻象,在這冰冷空蕩的石室内,他守了一具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屍體十年,甚至還讓那不成人形的姐姐也一起來保護他……
想到這裡,他既為溫澈感到心酸,又因自己在他心中地位如此重要而暗自喜悅。
可他那個“摯友”……
徐澄照轉頭看向溫澈近在咫尺的臉,長睫垂落,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遙不可及。
他試探着伸手,一指戳上他的右臉,正中眼下那顆淚痣。
溫澈即将入夢,睜開眼睛看着他:“怎麼了?”
徐澄照收回手,轉頭盯着從洞頂漏進來的月光:“我究竟是為何而昏睡十年?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将要醒來了?”
兩人蓋着的被衾動了動,溫澈的手探了過來,在他身上細細摸索。徐澄照隻覺得手心滲出細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那隻手最終停在他胸膛上,溫澈輕聲道:“十年前,你死在顔氏劍陣中。我費盡辛苦才找到你,以起死回生的禁咒将你複活。可惜你魂魄破碎,元神不全……”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這十年間,我日日為你渡氣養魂,不曾有一日懈怠。”
“一月前,你的身體有了溫度,半月前,你的心開始跳了,三天前,你終于有了呼吸……”
溫澈的手掌在他結實的胸口流連了許久,感受着那強健有力的心跳,語氣漸漸柔和,“時光在你身上停駐了十年,如今終于重新開始流轉了。”
十年……
如此漫長的時光,現在想來,也如彈指般逝去了。
徐澄照心内久久不能平靜,溫澈的手輕柔溫暖,讓他一時沉醉其中,忘了原本想說的話。
“溫澈,這是非禮。”
“你閉嘴。”溫澈閉上眼睛收回手,“趕緊睡覺。”
“溫澈,你很看重我。”
“那你還敢忘了我!”
他沒有否認,徐澄照心頭一喜,轉身看着他的側臉,放輕了聲音:“你對我真好。”
溫澈依舊閉着眼睛:“我對你好不是應當的麼?”
“為什麼?”
“不為什麼。”溫澈翻了個身,“睡覺吧。”
聽着身旁人均勻的呼吸,徐澄照也漸漸有了困意,可心中仍有諸多疑惑未解。
他側過頭,低聲問道:“我當了十年的死人,可你為何十年不曾變老?”
溫澈緩緩睜開眼睛,望着洞頂灑落的月光,沉默良久才輕聲回答:“這是詛咒……除了不知何時會醒來的你,這世上還有我,也被困在了十年前……好了,别再問了,睡覺。”
徐澄照閉上眼,腦海中卻浮現出回村取葫蘆時陸家門生的話,忍不住又問:“祈援台是什麼?”
溫澈微微偏頭:“哦?你從哪聽來的?”
“陸家小鬼說的,他們想在這裡修祈援台。”
溫澈冷笑一聲:“祈援台是各大修真世家設在本宗地界内的神祠,用以庇護領地内的百姓。整個靈州,大小宗門皆奉我溫氏為尊,何時輪得到他陸家來插手?”
他歎了口氣,聲音漸漸沉了下去,“可惜……十年間,溫氏的地界早已被各方蠶食殆盡,這等偏遠之地他們都看不上眼,許多百姓也因此失去了庇佑。”
徐澄照輕聲問:“你把我安置在這裡,是為了保護這些人?”
“世人都道溫氏已經沒有了,但隻要我還有一息尚存,溫氏就會一直在……”
溫澈的聲音越來越輕,逐漸細不可聞。
徐澄照撐起身子,借着月光看他的睡顔,心想,或許他是一個睡着了便不容易醒來的人。
他重新躺下,在腦中回想了一遍自己醒來後經曆的一切,可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繞到溫澈口中的那個“摯友”身上。
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那人究竟是誰?與溫澈是什麼關系?跟我又有什麼糾葛?
溫澈說,他十年前死在顔氏劍陣裡……莫非就是死在那人手上?
不過……
無論過去如何,至少現在,溫澈睡在我身邊。
我果然很強。
徐澄照對自己的實力感到滿意,再次側頭看向枕邊人。
月光下,溫澈長睫低垂,唇角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睡得安穩。徐澄照心頭微動,正覺心軟,卻見他忽然皺起了眉,手在枕邊摸索,直到摸到某樣東西後,眉目才舒展開來。
徐澄照定睛一看,瞬間捏緊了拳頭,恨不得奪過來一掌震碎。
又是那把破梳子!
他竟然連睡覺都要抓着它才能安心?!
這醜東西有什麼好?他能做一百把不重樣的,每一把都比這破梳子強一千倍!
徐澄照閉上雙眼,試圖回憶醒來前做的那個夢。
夢境已然模糊,但他記得那時隻有他和溫澈,再無旁人。可他這次見到的場景,卻和那時候截然不同。
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交替閃爍:雷鳴電閃的雨夜、山頂肅殺的劍陣、碎裂的三清塑像、溫澈慘白如紙的臉……
還有自己手中緊握的長劍。
“轟——”
仿佛有驚雷在耳邊炸響,徐澄照猛地坐起身。後背某處突然灼燒般劇痛,一股狂暴的煞氣在體内橫沖直撞,令他的四肢百骸都快要燒起來。他死死咬住牙關,雙手抱頭強忍痛楚,生怕驚醒身旁熟睡的人。
就在力量即将失控的刹那,溫澈溫柔的聲音傳來:“十二,用你師父傳授過的法門吐納呼吸。”
旁邊的溫澈還睡着,這是浮現在他腦中的聲音。
徐澄照不記得師父教了什麼吐納法門,卻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他低頭看向雙手,隻見樹枝一般的紅色紋路正從指尖向掌心蔓延,原本已經爬上手臂,卻随着他心緒漸穩而慢慢消退。
恍惚間,他想起過去似乎常有這樣躁動難安的時刻,而每一次,都是這個人的聲音讓他歸于平靜。
待雙手恢複如常,體内的灼熱也消散無蹤。徐澄照扯開衣領看向右肩,那裡有一塊巴掌大的燙傷疤痕,方才肆虐全身的煞氣正是從這裡湧出的。
他拉好衣服,隐約猜測到了當年遇到溫澈前,他和外公隐居道觀的緣由——應當和這塊疤的來曆一樣,都在連溫澈都不知道的過往中。
難道正是因為這道疤,他曾做過什麼令溫澈傷心的事?而他的故友死去,自己沉睡十年……
心事重重的徐澄照重新躺下,躺得離溫澈近了些。兩人肩膀相貼,發絲交纏,溫澈均勻的呼吸聲近在耳畔,聽來令他心安。
轉念一想,又覺得終究是自己赢了。
溫澈守了十年的人是他,此刻同榻而眠的人是他,将來能永遠陪在溫澈身邊的,也隻會是他……
既然溫澈說那人或許已死,他難道還比不過一個死人?
徐澄照輕輕抽出溫澈握着的梳子塞回枕下,轉而将自己的手指送入對方掌心。睡夢中的溫澈毫無察覺,卻下意識地收攏五指,将他手指溫柔包裹。
感受着溫澈柔軟掌心傳來的暖意,徐澄照合眼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