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筆鋒淩厲果斷,墨迹很深,在陽光下看不到一絲反光,反而像是被西西裡的太陽烘烤過很久很久的幹燥。
這不是臨時寫的,而是來西西裡想清楚自己的命運後,邁克爾就提筆寫下的。因為無法傳遞消息回去,一直夾在書桌上的詩集裡。
是給凱的訣别信。
和他想的一樣,決定寄出這封信帶來的不是痛苦,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松,好似什麼枷鎖被放了下來。
與阿波羅妮娅無關。那枷鎖是自己給自己拷上的,拷上了二十幾年。那枷鎖名叫美國夢,名叫平淡自由的美國中産生活。可現在,他追根溯源,直視了自己的意大利血脈。
他和凱回不去了。
從邁克爾決定拿起槍,加入為父親報仇的計劃開始,他們的三觀就産生了巨大的裂縫,再也不能彌合。
這封信上依舊隐瞞了很多,他不說自己在哪,也不可能承認殺了人,關于家族和父親也模棱兩可。歸根結底是他從骨子裡不會對凱交付全部的信任。
他擔心凱不理解他,擔心凱用那種看殺人犯的眼神看他,擔心凱因此與他吵架。
但他好像并不擔心阿波羅妮娅會這樣。
這是基因裡約定俗成的信任,天然的、曆史性的、牢不可破的,來自同根的文化與緘默法則。
即使阿波羅妮娅說她不想嫁給黑手黨,原因也不是丈夫會殺人,而是更強調後面那句——自己的生命會有威脅。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那股疼痛好像曾有什麼事情真的發生在她身上一樣。
就是這股切實的疼痛,讓邁克爾相信阿波羅妮娅一定知道些什麼,或者經曆過什麼。
還有一封,是給桑尼的。墨迹新鮮,他甩了兩下才折起來放進信封。
下樓。
早餐是面包、幹酪和薩拉米香腸,還有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女仆一一放在餐桌上,悄然離開。
“我聽說女孩還在考驗你?”
“說明她對這段感情是認真的。”邁克爾幫托馬西諾拉開椅子,神色如常,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
厚實的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略帶憐憫:“我會讓女仆每天晚上給你安排幾瓶葡萄酒,保證你能睡個好覺。”
邁克爾笑了一下:“事實上,喝多少我也睡不着。”
托馬西諾聳了聳肩,拿起面包就啃,留下一個巴掌大的半圓牙印。
他接過邁克爾遞過來的薄薄的信封,沒多看,放在手邊。
“你是你父親托付給我的,我得保證你的安全,這封信不可能寄回紐約。”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強硬,托馬西諾又說,“口頭上的消息沒有問題,可以發電報,我們的人嘴都很嚴。”
托馬西諾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邁克爾的措辭委婉:“唐·托馬西諾,我明白你是為了我的安全着想,但隻有我親手寫的信才能證明是我。這對我意義重大,跟我的家人有關。他們看了之後也會燒掉,不會留下馬腳。”
“你是說信是要給唐·柯裡昂的?”托馬西諾動搖了。
“父親的身體有恙,信給桑尼,他同樣值得信任。”
托馬西諾用手指分開兩封信,看見其中明顯的美國名字:“那這個呢?”
邁克爾掃了一眼,叉起一塊香腸:“桑尼會安排好的,他雖然脾氣有些暴躁,但心思缜密,不會出問題。”
如果可以,邁克爾最相信的肯定是自己,他也不願意自己的私事被人知道。但事情需要得到解決,他隻能将信任托付給桑尼和湯姆。
“如果你執意這樣,好吧。”托馬西諾歎了口氣,把信揣進兜裡。他得想好怎麼安排,要找個能夠信任的生面孔,避免被敵人和警察攔截。要隐秘且安全,不是件小事。
“你要怎麼追女孩,我管不着,但我要對你的生命負責。你不能跑太遠,保镖也得時刻跟着,前兩天桑尼傳來消息,說你的敵人知道你在這兒了。”
邁克爾慢條斯理咀嚼着,神色未變:“是塔塔利亞家族嗎?”
托馬西諾搖頭:“我不知道,桑尼沒有說明。你要知道,你現在還很危險。”
邁克爾咽下發膩的香腸,端起已經冷了些的咖啡喝了一口:“我知道了。”
咖啡的口感沒有美國的好,偏澀,發苦。
欲望過去以後,現實的危機呈現在眼前。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意識到,女孩的憂慮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隐藏在身邊不知何時會竄出來咬他一口的毒蛇。
可要解決危機,就必須斬草除根。
他斜靠在椅子上,把手臂跨在椅背上,向托馬西諾俯身,聲音低沉:“唐·托馬西諾,我無意參與你的生意,但我聽你之前說過,受美國驅逐返還意大利的美國幫派分子影響了新一代首領,他們意見與你相左*,正在搞些小動靜。”
托馬西諾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從未看輕過這位柯裡昂家的小兒子,有勇氣在美國打死一位警察的,可不是孬種。
他放下叉子,仔仔細細擦了擦嘴,側過身子與他對視,壓低了聲音:“你有什麼想法?”
邁克爾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眉骨的陰影下泛着冷意的微光,咬字緩慢:“或許,其中有些渾水摸魚的人,表面上針對的是你,實際上,想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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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長灘林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