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柯裡昂是個有着堅定自我的人，某種程度上說，很自私。

他從不把完整的自己展露于任何人前，内心強大，冷峻内斂，喜怒不形于色，為了維持一些美好的現狀，可以有善意的謊言。

面對阿波羅妮娅的一句問話：你家裡有人會打女人嗎？這個明顯是污點的問題，他完全可以用一句“沒有”來結束話題，可望着那雙澄澈單純的眼睛，怎麼也說不出口。

“有。”

但阿波羅妮娅看上去并沒有太大的情緒，反而在露台桌邊坐下了，手掌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

“跟我說說呗，我還不知道你家裡的情況呢。”

咖啡館旁邊有一株比較大的綠植，綠蔭蔽日，金色的陽光透過鋸齒狀的葉子在阿波羅妮娅身上投下斑駁的光點，她托着下颌，小鹿般可愛的雙眼帶着急切的求知欲看着他。

好像在抓住這個機會一樣。

邁克爾腦海中劃過這樣一個念頭。

有些奇怪。這份奇怪再次沖擊着邁克爾的理智。

他坐在女孩對面，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你想知道什麼？”

阿波羅妮娅手肘撐在桌上，傾身往前靠近他，以一種更親密更渴望的姿勢擡起下巴與邁克爾對視。

“就是剛才那件事啊，你跟我說說你家裡誰會打女人，你哥哥？”

說完，她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你們黑手黨是不是都兇殘可怕，對待妻子就像對待一件随意處置的物件一樣？給一個大棒再給一個甜棗？”

極近距離，女孩卷翹的濃長睫毛将那雙偏圓的大眼睛顯得更加奪目，像清晨露水下的紫葡萄，純粹又透亮，沒有厭惡的情緒，好像隻是單純的好奇。

一股熱意瞬間湧上全身，四肢仿佛都微微發麻。

邁克爾不動聲色地繃緊了下颌：“不，這和黑手黨無關，有尊嚴的男人都不會這樣做。”

“男女之分，隻是性别的差異，力量上的不同導緻分工上的不同，僅此而已，這不是男人能打罵女人的理由。”

阿波羅妮娅眼裡産生了漣漪般的波動，像山間迷霧被日出金光所驅散的輕盈暖洋。

她笑了一下：“你說得對。所以你是有尊嚴的男人咯？”

邁克爾挑了一下眉頭：“當然。”

指尖在桌上點了點，阿波羅妮娅彎眉甜甜道：“那你可要記住這句話噢。”

話鋒一轉，“所以你家那位沒有尊嚴的男人是誰？”

默契地，兩人都沒有細究那句“你們黑手黨”。

邁克爾沒有隐瞞。

“不是我哥哥。”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桑尼雖然脾氣有些暴躁，但從不對女人動手，二哥弗雷德性格溫和。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康妮，她的丈夫卡洛·裡奇，在新婚之夜給了她一個黑眼圈，後來康妮帶着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回家控訴*。”

“所以，卡洛·裡奇就是那個沒有尊嚴的男人？”

由邁克爾引出的評價，被女孩反複說了三次，邁克爾有理由懷疑她在借由這句話罵人，升起一絲被可愛到的笑意，點了點頭：“對，就是他。”

“那你們為什麼不幫幫康妮？”

邁克爾握着水杯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嗓音有些冷意：“父親不允許我們插手，他認為康妮已經嫁人了，應該由她自己解決家庭問題，讓她自己去馴服自己的丈夫。”

“但康妮不還是唐的女兒，你們的妹妹嗎？她也是家人啊。”

拉近身體距離的溝通，似乎也有一絲靈魂連接的張力。

邁克爾的目光全神貫注鎖定在阿波羅妮娅身上，從她溫熱的呼吸頻率和眼神的細微變化中，他感到了她更加湧動也更加克制的憤怒。

聲音輕了些，帶着些安撫的意味：“當然，桑尼聽說後快爆炸了，他差點捏碎自己的拳頭。隻要康妮來尋求幫助，他一定會揍那個卡洛一頓。”至于他自己，或許不會親自動手，但也絕對不會讓卡洛好過。

電影裡的畫面一閃而過，阿波羅妮娅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擠出一個帶着歉意的笑容。

“允許我說一句。那個卡洛怎麼敢？康妮是唐·柯裡昂的女兒，如果他尊重康妮，尊重柯裡昂，他就不會這麼做。”

“恰恰是唐給他的勇氣，因為我父親傳統的思想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害怕他老婆的家族，就不能好好履行丈夫的職責*；也不允許康妮離婚，因為那時候康妮懷孕了，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邁克爾語氣冷淡，沒有評價的意思。

他的情緒表達都隐藏得很深，阿波羅妮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贊同還是抗拒這類思想。但此刻她隻能壓下想要追問的欲望，壓下聽到這句話的反感，将一直沒有機會提起的話告訴他。

“這種人我也聽說過。”

她用一種不經意想起的雲淡風輕提到。

“就在爸爸的咖啡館，那個人好像也娶了某個大佬的女兒，把打罵妻子當作偉大的談資，說自己隻要看她不順眼，就揍得她滿地亂爬*，說那個女人的家族再厲害又怎樣，自己給她兩耳光還不是就乖巧聽話了。”

她說着，忍不住擡眼，恰好對上邁克爾直視而來的沉靜雙眸，像湖底洗刷得幹淨、泛着涼意的黑石，無波無瀾。

阿波羅妮娅的心髒倏然跳到了嗓子眼，頭皮緊繃發麻，逃避的動作已經從蓄力的肩背肌肉上看出端倪。

“後來、後來我又聽别人談起，他背叛了那個家族。那些人原本欽佩的語氣變成了唾棄，也有惋惜，因為他的背叛讓那個家族能幹的長子死在亂槍之下。”

幾乎是壓着無從而起的強烈心悸說完這句話，阿波羅妮娅自以為不着痕迹地端起水杯喝了口檸檬水，涼意的液體滾下喉嚨的時候，也像是要把心髒咽進胃裡。

最開始主動拉近的距離，又被她自己撤遠了，一點一點的，像是在逃離。此刻背部脫力地靠在椅背上，湧起一陣一陣後怕，冷汗從毛孔冒出來打濕了單薄的布料。

在邁克爾這個具有絕對洞察力的男人面前說謊是需要勇氣的。

無論是他的眼神、他的氣場，還是他的身份，都讓從來不習慣于隐瞞和編故事的女孩感到沉甸甸的壓力。

但就算她知道自己太刻意，太不符合沉默的西西裡女性，為了救桑尼，為了讓康妮遠離那個暴力男，她也要鼓起勇氣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