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迷蒙純白的霧海上。
每邁出一步,就有霧氣漾開波紋,看不清形貌的遊魚從她腳下急促地掠過,又悄無聲息地鑽向目不能視的遠方。
恍然間,有女人溫柔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虛空中陡然閃出一道光,通體銀白的劍便飛入掌中,幾乎是無意識地,她執劍一揮,濃白的霧氣裂成兩半,一座宏偉精美的江南宅院便顯現出來。
她往前,那宅院就猛然顫動扭曲起來,再次化作了飛灰。
暴雨嘩啦啦傾瀉下來,打碎了蓮池中的一片清靜。
少女趴在欄杆前,漫無目的地看着被雨打落的蓮花瓣沉入水底。
有人湊了過來,頗為親近地擠着她,笑問:“阿淵,看什麼呢?”
她眨了眨眼睛,終于回過神來,懶懶答道:“荷花。”
“荷花有什麼好看的?”那人似乎很是不解。
還未等少女答出個所以然,又有許多人擠了過來,他們調侃着那個問她的女孩子,語氣很是親昵。
“長玉姐姐怎麼偷偷來找小淵啊,不講義氣!”
“就是就是,小淵多久才出來一次,長玉你還不告訴我們。”
“阿淵别理劉長玉了,她一燒藥爐的懂什麼荷花,你理理我,我背了好多詩了,什麼‘接天蓮葉無窮碧’‘小荷才露尖尖角’……①”
“去你的!誰不會背啊!”
“诶诶诶說好在小淵面前裝得像個人一點的呢?”
“哇你調侃我的時候就是人咯?”
“……”
少年們争吵不斷的聲音久久回蕩,她卻始終不覺得吵,似乎是又被簇擁着去了别的地方,她迷迷茫茫地站上高台,手裡又拿起了那把劍。
她的身量又高了不少,讓本就在高台的她更加高不可攀,周遭是無盡的歡呼與豔羨,她環顧四周,在無數張看不出細節的臉中瞧見了一張豔麗的面孔。
很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
仿佛對她的心意了如指掌一般,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她踩着憑空出現的高台,一步一步走下。
劍鞘不自覺地被她擡起,然後居高臨下地,挑起了那張漂亮的臉的下巴。
他跪伏在地,眼中盈着淚水,目光卻始終不曾挪開。
她對上了他泛着粉意的眼。
砰、砰、砰。
是心髒跳動的聲音。
是誰的?
還未來得細想,鋪天蓋地的魔氣就驟然壓下,豔妖也融進霧裡,漆黑的石道中,她看到男人女人的衣物上浸滿了鮮血,他們或執劍或舉刀或使鞭或畫符,來自不同門派不同路數的靈力碰撞在一起,發出刺目的白光。
她下意識地閉眼,卻仍在那之前,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
在夢境之初,養着蓮花的連廊裡。
隻是不再有少年時的稚嫩,染血的臉上俱是挂着決絕。
她看着他們,想要将每一張面孔刻入腦海。
隻是每一眼,都如一把尖利的刀一般,狠狠地刺入她的胸膛。
風嗚咽着卷來凋零的楓葉,在她眼前翻飛着,化作青年溫潤的面孔。
青年無知無覺地睜開眼,他看見了她,眉宇間的郁氣霎時間煙消雲散,蒼白的唇微微勾着,顫着,過了許久,他終于歎下一口氣,落下兩行紅褐的淚。
他高高舉着那隻想要撫上她面龐的手,在原地靜默成一尊石雕。
而後風吹雨打過,石雕被磨成沙石,又有雪落下。
石道重見天日,舉目望,是虛無的白霧,往下看,是遍地的焦土。
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試圖撫平漆黑枯死的地,可無論下得再如何大,那些枯死的草木始終無法被掩埋,雪一落地,就如碰到灼熱的岩漿般化作水霧,又一次升騰上天。
她無力地看着春夏秋冬在她眼前一遍一遍輪換,看着親人死去,看着親友死去,看着師長死去。
荒原上呼嘯的風好似也成了刑具,将那些歡快的時光與衆人慘死的哀嚎一并送入她的耳畔,然後無情地鑽入她的鼻腔與喉頭,揉捏着她的肺腑,要将她活活折磨緻死。
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冷去,一點一點僵硬。
強迫她站在同門屍骸之上的力量終于消失,她随着風倏然到下,下一刻就要碎成一片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