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惠珠的聲音終于響起,一如既往的薄如蟬翼,微弱幾近不可聞。
但内容卻很果決。
“是我先決定留下來的。”
“也是我先看見珍星的。”
惠珠終于轉回頭,她與素熙對視。
“可是,你的決定、你的視線,又與珍星有什麼關系?”
“你太自私了,惠珠。”
仿佛與節目表演中的人物合為一體,素熙如此高高在上。
傲視的王或者任意一個對下方對象帶着漠視的上客。
“其實你已經擁有了太多。”素熙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如果你想要善意,我已經給了你,如果你想要朋友,我們也來到了你身邊。”
“你想要仰望的光,我給了你,你想要改變什麼,我也給了你機會。”
每說一句,素熙的身軀就彎曲一點,直到最後,她彎腰捧住了惠珠的臉。
她的指腹用力摩擦惠珠臉上的一處地方。
惠珠開始求饒:“不、不要這樣。”
素熙隻是微笑,帶着一種缥缈的神性發聲:“你想要自由,我給了你。”
是讓人敬畏的神,即将降下懲罰的神:“可你又不滿自由的代價。”
一錘定音的神:“你想要的太多了。”
被遮掩住的黑色印記顯出了全貌,仔細去看就能發現,這并不是一塊單純的黑。
而是一個印記,一個模糊的生物,一隻狐狸。
“你是誰?”
“我是誰?”
惠珠突然覺得自己好痛,痛得痙攣,痛得渾身顫抖起來。
耳邊陷入暫時無聲的真空,直到咕噜咕噜的水湧進來。
“神父,求您救救我們的孩子。”
她被放在潔白的缸中,不斷有水傾倒在她身上。
“不必擔心,聖水會淨化這個孩子。”
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水倒進來的時候,小惠珠就會多顫動一下。
口中是痛苦的叫喊。
她說:“對不起。”
她并不知道對不起什麼,隻是記得,在父母面前這樣說就能好受一些。
正如有的小孩知道能用哭喊換來自己想要的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
黑霧從她身上冒出來,慢慢地,小惠珠安靜了下來。
“儀式成功了,邪祟已經驅除成功。”
神父金黃色的頭發仿佛是陽光普照,他的笑容裡帶着寬恕和解脫。
可并不是這樣的,小惠珠聽見的并非如此。
她聽見的聲音是“那麼,交易成功”。
這是她的父母将她帶去那座孤山上一次又一次對着一處小土包,祈求再祈求時希望聽到的回應。
交易的内容很簡單,隻是希望換取榮華富貴。
無法實現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這願望太過無聊。
也許是因為這對夫妻帶來的祭品還不足夠,隻是被她們推到前面站着的惠珠。
一個看起來很遲鈍,或許有些缺陷的孩子。
這次祭拜是失敗的,于是她們在天黑前下山,下山途中又遇見了來祭拜的人。
和她們帶着功利的目的不太一樣,一大一小的一對人,母親帶着女兒。
“不要不開心啦。”
“笑一下嘛。”
母親哄着孩子。
但女兒仍然不高興,小惠珠不知道為什麼她還不開心。
但卻在被拖着下山,即将和她們錯開時,用羨慕的聲音開口。
“媽媽——”
“你又在叫什麼?”說話的人才是她的母親。
惠珠沒說話,直直盯着那個被抱着的小女孩。
和她差不多大。
好羨慕。
惠珠學會了這種情緒,而她的眼光總是放在那些擁有着自己未曾擁有的人身上,也從這一刻開始注定。
那一刻,她想的是,她也想這樣被父母親愛着。
于是下山後她生了一場大病,或者說瘋病,而她的父母也的确因此為她奔波。
這是她想要的愛嗎?
“你要害死我們嗎?”大吼的母親掐住她的脖子。
扭着頭對沉默的父親建議:“我們不能直接把她丢掉嗎?”
“你不是已經做過了嘛,沒有用。”父親的聲音沉沉。
“我已經聯系了教堂做驅邪儀式。”
“有用嗎?”母親已經收回了手,将白天還算清醒的孩子推向一邊。
她的動作雖然很粗暴,但細看卻會發現,她自己在顫抖。
因為她很害怕,又找不到能發洩的人,那個對象隻會在夜晚出現,想要殺掉全家人,但總會在黎明前停下,睡去,假裝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至于白天,則會以自己這個不怎麼喜歡的孩子的皮囊存在。
“如果還是沒有用的話,那就送她回去吧。”冷漠的聲音響起來。
“哪裡?”惠珠的母親似乎不懂。
“天堂,或者地獄。”不耐煩的父親已經轉過身。
“哪裡都行,除了,我們眼前。”
她們是沒落的貴族結合體,不可分割,因為窮途末路所以想盡辦法想要獲得天上掉下的餡餅。
因為她們已經習慣了唾手可得,完全無法理解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什麼。
唯一的努力就是将其中一方流傳下來的那些或邪惡或無效的請神儀式一個個去試。
說不定就撞上了呢。惠珠的父母是這樣想的。
結果現在惹禍上身。
“所以你看,我還給了你生命。”
“惠珠,你向我索取了太多,太多......”
清清的水波攤開,沒有刻意壓低的聲線,這代表說話者并不覺得自己說出來的内容有多麼值得隐藏,也許是不夠重要,又或者她真的不在乎。
眼前的人,是素熙,又好像不是。
她直白地點出自己的禮物,她給了小惠珠活下來的機會。
“而現在,你還在問我是誰。”
她的臉上的淚妝一定在此刻變成了真正的眼淚,是不斷的血淚。
惠珠輕聲說:“不可能。”
“如果......”她再次扭頭看向一開始的地方,那裡本該有一道隻有她才能看見的影子。
現在卻消失了。
“你在找什麼?”
惠珠不得已看過去,在素熙的背後發現了她在找的影子。
下一秒,影子化作煙霧撲在素熙身上。
素熙無知無覺,又仿佛,盡收眼底。
“在找我吧。”
“找我?”
一切陷入了空蕩的停滞,門外的人心神不甯地接上了素熙的話。
素熙漫不經心地擡頭,然後将惠珠拉起來。
她開始露出友善的笑容,室内的燈光被全部打開,照亮了一切。
“珍星去哪了?”素熙側目詢問。
“隻是去了一趟衛生間。”珍星垂眼,将一切都說得很簡單。
素熙也沒有繼續追問,她隻是在和惠珠繼續聊天。
于是珍星也沒有向他們走太近。
“我聽說你去許願了,靈不靈呀惠珠?”素熙用不輕不重的聲音發起話題。
這聽起來是個無害的問題。
“狐狸?數台階?”
“要怎麼數?”
如果珍星轉頭就能發現,這場對話隻有素熙一個人在說話而已。
“一、二、三......”
素熙慢慢數了幾聲,笑眯眯地看着珍星,又輕輕拍了拍惠珠的手。
“二十八、二十九......”
惠珠全程都被素熙引導,這會兒更是在她的數數聲中應激式地想起什麼。
她在黑夜中登上階梯,抱着莫大的願望,踏上台階,被伸出來的手抓住也不要掙紮着繼續上去。
這樣的結果是什麼呢?
當惠珠終于登上階梯。
她緊握着雙手,她許願,她祈禱,她渴求。
最後,她的手交融着化成了另一雙手。
她變成了素熙的模樣。
不、不對,她看見的自己在許願的素熙。
不、不對,她看見的是降臨在自己身上的黑影。
“我幫你實現願望,你能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黑影問她,而惠珠的答案,貧瘠又老套。
“我的一切。”
“我不需要呢,不過,我願意接受這個交易。”
每個許願者都有這樣的經曆,許完願望之後期待着願望的實現或是自我催眠着這世上不可能有心想事成的辦法。
惠珠抱着忐忑,期待着自己實現這個“變成素熙”的願望,又無比理智地知道,她不可能變成素熙。
這世界上有兩個人,一個叫素熙,一個叫惠珠。
她們不可能成為一個人,誰也不可能替代誰。
除非,除非其中一個人,死掉了。
可惠珠怎麼也想不到,黑影口中那個會死掉的人,不是素熙和自己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該你付出代價了。”
“和我一起,殺掉珍星吧。”
黑影在惠珠耳邊循循善誘:“如果珍星死掉了,素熙一定會跟着她死去,我會将你靈魂牽引到素熙的身體裡,這樣這世界上就隻剩下你了。”
“不、不......”
惠珠站在舞台上方,黑影在她身後不斷重複。
模糊不清的黑影,變成了素熙的模樣,她從惠珠身後走到身邊。
舞台的主角再次變成素熙。
她低頭,對着表演中的珍星淺淺一笑。
“來陪我吧。”
顯然,真實與虛幻已經徹底模糊了邊界,珍星生死一線的過去如今在虛拟世界中變成了進行時。
但這還不夠,黑影一面教唆着這個場景下的惠珠和素熙給予可憐的白皇後緻命一擊。
另一面,再次化作那把纏着珍星不放的紅傘,帶着她走進地下室。
就像短信裡說的那樣,去地下室,去見已經死掉的素熙。
然後,迎接死亡的命運。
舞台上的白皇後珍星正在最後一幕戲中不停旋轉。
她旋轉,如同星月夜中的螺旋,找不到起點和終止。因為這是過去的命脈。
而真正的珍星停在了地下室的門前,紅傘墜落至地面,吱呀打開的大門讓它掉進更深的地方。
“進來吧。進來吧。”
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當過去的珍星和現在的珍星都死亡之後,所有人的心願都會實現。
“你再也不能辜負我了珍星。”
“我已經等了你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