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意了嗎。”他望着攔下的人問。
房門關上吟長有些後悔再回來,宮裡有很多事需要善後,與軒昊初定的計劃裡,此時也該入手另一件事,籌謀這麼久不能出差錯。
出去時明明想的是進宮,然而鬼使神差回到狄府,向禹之通傳消息後又換上男裝趕來,在院外聽到别人貶低自己,内心沒有半點波瀾卻被他的無妨二字再次激怒。
“為何問我是否滿意。”惱怒的心情一旦發作沒那麼容易壓下,言語也沖撞。
淩瞿生從未這樣無頭緒,時間仿佛靜止,吟長覺得過了很久很久低沉的話語才再傳來,有無奈有遺憾。
“阿九,我尋了你很久。”
霎時她眼中酸澀難忍,淚水盈眶,自己有多久沒聽到這個稱呼,蓬瀛裡義父從來不喚,隻有在京都在葉家,父母兄姐姨娘會喊,聽到心中萬分柔軟。
最初的七年裡她時時打聽京都裡的人事,每每得到消息總能安心,可到赤離這三年,再不敢有意獲取葉家的任何消息,一怕洩露身份,二遊子在外歸心似箭,多一分音訊就遞增三分惦念。
此時想來隻覺莫名,為何會在兩人第一次見面就道出自己閨名。
吟長睜着泛紅的眼問出心裡牽挂。
“你和我家人熟嗎?”
“沒有皇子會和朝臣交好。”淩瞿生對終于肯正視他的女子搖搖頭言。
她清楚其中利害,以前在京都見過太多家族争鬥的慘烈,何況皇族向來輕視親情。
“那就趕緊離開,你的身份不該越境而來...”吟長還想再說下去,被他按着胸劇烈咳嗽的動作打斷,雖極力壓制仍能聽到喉間的沙啞。
久病成醫,身邊還有個醫術卓越的義父,加上這些年行醫用藥小有所成,她順勢握起身旁人的手,摸上脈門,眸光落在他纏着三色堇發帶的手臂,這一刀也是自己劃的,自重逢伊始他便劫難不斷。
“先把病養好,舊疾新傷你真的不要命了嗎。”她深深歎息。
“從未有一刻比現在更惜命。”林瞿生握緊掌心,使得她手指下按壓的肌理繃緊,脈絡跳動的越發有力,字字句句可見真意,她挪開切脈的手仿若未聞。
吟長心裡怒氣奇妙的被抹平。
珊甯在門外站了許久,見兩人不再交談,輕叩門扉端着新菜布上,雞鴨魚肉一應俱全越發大樸。
“三哥喜歡吃魚嗎?”吟長唯有一次與淩瞿生共膳,在别院的溫泉小屋,他對桌上的魚毫不動筷。
“不甚喜。”果然他揉着眉心對這滿桌肉食有些抵觸。
“喔,那就多吃點。”她藏住到嘴邊的笑,把清蒸魚塊接連送到對方碗裡,順帶着布下不少的肉食。
淩瞿生對她的作惡行徑一一縱容,十年時間夠改變人的容貌消磨人的熱情,幸好這丫頭在自己面前性情如初。
“酒不用上。”吟長指着侍從托盤裡的杯盅道。
侍從猶豫不定,珊甯上前拿走酒壺,少爺今晚的心情甚好,向來無酒不食現下也已起筷用膳。
“桂圓益心脾補血氣。”吟長将勺子裡的桂圓肉盛他碗中。
“嗯。”
“藕性溫和,鮮藕止血,熟藕補血。”
“嗯。”
“烏雞湯甘溫補虛損,養氣血。”
“好。”
珊甯看着此刻一同用膳的兩人,任然覺得不可置信,從未敢想過少爺會受人管制,即便這隻是尋常人家膳桌上的日常溫情。
淩瞿生喝下最後一口烏雞湯,胃中從未如此充實,就算被她故意刁難,這頓飯菜确實沒有往日那麼難下口。
“少爺,需要奉茶嗎?”
“不用上茶。”吟長覺得既然管了就管到底,茶對傷口愈合有影響。
淩瞿生點點頭,飯後臉色漸漸恢複血氣。
吟長起身要走,自己睡好吃飽現在精神得很,不過他需要休息。
“我走了。”她毫無意識的出口道别,腳步還沒邁開,手腕被身後人猛地抓住,力道之大險些讓人穩不住身。
“去哪。”他追問的神情蕭瑟。
明顯異于常的情緒,讓吟長收起玩鬧心,任由手被握得發痛笑着答。
“回隔壁而已。”
淩瞿生慢慢放松鉗制,反手牽起她向外走。
“你要出去。”她驚奇的問。
“消食。”他收斂低沉,氣定神閑答。
想起今晚那桌大補的菜肴,在自己協助下七七八八落入他腹中,吟長的臉色舒展。
臨出府門一頂紗帽罩在頭上,覃雲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随行在後,還有公主夜宴那晚狄府架馬的車夫。
“小姐在下徐府家奴徐三。”見吟長一直審視他,徐三抱拳行禮。
“以後出宮讓他跟在你身邊。”淩瞿生帶上面具,沒給任何辯駁的機會。
要夜遊赤離,鬼市當然為首選,可那裡關系混雜,普通人家的兒女更喜歡閑逛街頭幾條鬧市,順便觀賞路邊羊皮燈。
吟長着男裝,一行四人穿着打扮皆與民風契合,并未受到什麼矚目。
雪域與京都民情差異頗大,前者商戶攬客熱情豪邁,後者商戶花樣新奇,多引顧客主動盈門,她之前隻在馬車上觀望過,現在很有興緻逛逛。
從商會出來時辰正好,街邊三三兩兩結伴的人非常多,吟長走在前淩瞿生緊随,徐三與覃雲赫不遠不近的跟着。
“喜歡就買下來。”在她第三次放下手中把玩的東西時淩瞿生說。
“又帶不走何必多費錢财。”剛剛拿在手中的是枚腰墜,主飾一塊綠翡翠紋理普通,編織的線穗很是精緻所以她多看幾眼。
“你是為我省錢。”淩瞿生重新拾起腰墜問的戲谑。
再相見他總是冰冷惱怒的模樣,這樣玩笑打趣,不禁讓吟長想起彼此間的數次交鋒,似乎多被對方占上風。
“你很有錢嗎。”她知道徐家的産業何止用富庶來形容,此時裝作無知無覺的問。
“姑娘,你就是要這條街他都給得起。”覃雲赫當吟長是尋常貴女,不知寰王除了戰功赫赫還富甲天下。
“可是我喜歡的很多,都買了我們怎麼拿回去。”
“你隻管買,我幫你搬。”覃雲赫觀察了一路,覺得今日的碰壁隻是這丫頭口齒伶俐,沒有其它實質危險,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倒是很想看看冷情如殿下這般的人,為個女子一擲千金的做派。
“真的?”臉被紗帽遮住看不清吟長詢問的情緒。
“當然。”覃雲赫拍拍胸膛異常豪爽。
淩瞿生涎着的笑愈深,睚眦必報這丫頭記仇的毛病一如往昔,隻聽她繼續道。
“一條街倒是不必,我看那石磨就很是喜歡,買兩個回去一個磨幹粉,一個可研漿。”她指着行來路上的一家磨坊,裡間大大小小擺放着衆多百斤以上的磨盤。
方才信誓旦旦的人即刻洩氣,石磨就是幾方大石,花不了多少銀錢卻沉得要命,再說這使在廚竈間的東西一個大男人扛回去,還不被往日裡欺壓的那幫暗衛笑死。
“覃公子可否勞煩幫我搬。”有仇不報不符合吟長信條。
“我看他更适合。”覃雲赫躲閃到徐三身後,抵觸情緒都表現在臉上。
“三哥說讓他跟在我身邊。”她不贊同的辯駁。
覃雲赫求助般看向寰王,可惜美色當前對方無動于衷,他随即起了逃跑的念頭,轉身預實行。
“男兒當言之有信,不然如何服衆于軍中。”淩瞿生不冷不熱的話絆住他腳步。
“好,算你狠。”隻見他受到寰王脅迫咬牙切齒的應下,轉身進店與店家軟磨硬泡商談可否送貨,掌櫃回絕說小本買賣,碰巧今日夥計不在無人駕車搬運。
“噗呲。”聽到店裡掌櫃和覃雲赫的對話,笑聲從吟長嘴裡發出。
“滿意了。”淩瞿生握住她的手腕向前走。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問是否滿意,吟長甚開懷的點點頭,一直沉默不語的徐三内心驚起巨浪,少爺行事何時詢問過旁人想法。
“什麼時候會失明?”淩瞿生再道。
“每日子時到卯時。”吟長邊走邊說。
兩人并肩走在熱鬧街頭,融融的氛圍感染了跟在後的徐三,看着狄小姐正擡起頭輕言慢語,少爺的視線一直追随在她身上,不時出聲回應,不時伸手牽引其避及行人,一切都普通得再尋常不過,卻化解掉了素來冰寒之人眼中的冷意。
覃少主前幾日問的話徐三有了答案,他想主子十分高興的樣子自己有幸見到,隻望時光慢逝。
突然一少年與吟長擦身而過,沒有碰撞但對方探究的看來,淩瞿生側身擋在她面前,對方無任何異常的走開。
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拉低紗帽的檐帳。
“可看清?”軒宇文站在酒肆之上,俯看街巷中漸漸遠去的人。
“不确定。”軒琪在他身後答道。
狄芯予失蹤的消息沒有宣揚開,隻是奉原君傳話在城内全力搜尋,不知道她的安危是否有恙,想起那個從容到極緻的女子心中有點在意,明明十分清楚與她根本不會再有交集。
“跟上去看看。”軒宇文執意道。
“是。”軒琪領命離去。
再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再無他們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