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小意外,死不了。”
江烨心頭的慌亂卻更甚。
祁悠然的目光掠過江烨,落在遠處的松風樓,語氣帶着一絲冰冷的探究:“世子呢?也去了松風樓?”
江烨愣住,眼神不受控制地閃爍,下意識避開了她的視線,支支吾吾道:“世子……在樓上雅間……會……會友……”
“會友?”祁悠然唇角勾起冰冷的嘲諷,“除了裴朔,他顧濯在京城還有别的朋友?”
江烨冷汗涔涔,不敢接話,隻能把頭垂得更低。
祁悠然不再看他,目光越過江烨緊繃的肩頭,直直投向松風樓那扇雕花大門。
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率先踏出。積雪與大氅的墨色形成反差,襯得他面容愈發清俊冷冽,身姿如孤峰寒松——正是她的好夫君,永安侯世子顧濯。
緊随其後,幾乎與他袍角相銜,步調相和的,是一抹溫婉的倩影。
溫顔,顧濯曾經青梅竹馬、差點就三媒六聘迎娶過門的前未婚妻。
刹那間,時間如同被潑了一層厚厚的、粘稠的脂膏,凝滞凍結。
街市的喧嚣、傷口的劇痛、江烨的慌亂、圍觀者的議論、甚至呼嘯的寒風,都倏然褪色、拉遠、模糊,沉入水底成為一片混沌不清的背景雜音。
兩個人渾身上下透着一種無言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熟稔與……般配。
檀郎謝女?何止。
分明是神仙座下的一雙金童玉女,瑩然生輝,纖塵不染,隻襯得她這滿手血腥、狼狽站立于泥濘雪地裡的旁觀者,污穢不堪,如同闖入華堂盛宴的叫花子,平白污了清貴無雙的畫卷。
原來,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介意……更害怕。
祁悠然站在原地,靈魂抽離軀殼,僵直如一尊冰雕。
黏膩溫熱的液體,帶着生命的熱度,正從她緊握的指縫間,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緩慢地砸落下來。
血肉模糊的右手,帶着遲鈍的痛意侵襲。
她忘記了去按緊那不斷湧出熱流的傷口。
她就那麼直愣愣地、空洞地看着。
看着顧濯小心翼翼地護着溫顔,一步一步踩下那幾級不算高的台階,生怕她滑倒。
看着溫顔微微仰起那張精心描摹過的臉,對顧濯露出一個溫婉柔順、帶着幾分羞澀和全然依賴的笑靥。
看着顧濯輕輕颔首,那素來覆着寒冰的,對着她時連一絲裂紋都吝于顯露的側臉,此刻線條竟奇異地、陌生地軟化了,展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意。
溫和、專注、耐心——這些隻存在于她卑微幻想裡的東西,此刻,卻如此慷慨地、毫不吝惜地傾瀉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顧濯似乎終于察覺到了那道過于直接,甚至帶着怨毒的注視。他擡起頭,目光穿過不算遠的距離,對上了祁悠然的眼睛。
她的目光如若實質,正一瞬不瞬地釘着他,眼神木然,卻帶着一種瀕死野獸般的、要将他也一同拖入地獄的執拗。
他的腳步頓住了。冰雪消融的面龐又瞬間凍結,重新覆蓋上祁悠然無比熟悉的的寒意。
然而,那冰冷之下,似乎還翻滾着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
他的視線,銳利地落在了她滴血的右手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溫顔順着顧濯的目光也看了過來。看到祁悠然的瞬間,她那張精緻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随即迅速暈染開濃濃的擔憂和歉意。她親昵地牽了牽顧濯大氅的衣袖,櫻唇微啟,低聲說了句什麼。
她總是那般善解人意,想必字字句句都是熨帖他心腸的。
祁悠然聽不見,也不想聽。
她隻是看着顧濯。
看着他眼中冰冷的審視,如同在估價一件損壞的貨物。
怎麼,嫌我辱沒你顧家門楣了?
看着他因溫顔的拉扯而微微轉開的側臉。
怎麼,惱我打擾你重溫舊夢了?
看着他下意識地将溫顔護得更周全一些的姿态。
怎麼,怕我傷害你心尖上的人了?
那一刻,所有的痛楚、屈辱和不甘,連同那三年積壓在心底、幾乎令她窒息的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着萬鈞之力,将她徹底淹沒。
“夏瑾,回府。”
聲音不大,甚至帶着一絲平靜。
她挺直了早已凍得僵硬的背脊,一步一步,踏着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痕,朝着與松風樓、與顧濯、與溫顔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後的目光,無論是冰冷的審視,還是假意的擔憂,抑或是看客的唏噓,都再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