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丁儀,自姜叡為少帝起,便被先帝選在他身邊輔佐。
在如今廉臣該死,權臣當道的朝局中,丁太傅始終持身中正,不與貪佞合污,更盡心盡力教導着尚為年少的君主。
有他教導,姜采盈心中很放心。
可姜叡卻臉一沉,拂袖道:“朕可是一國之君,連與自己的胞姐親近片刻,都要旁人來管麼?”
姜采盈出言勸阻,“陛下,所謂‘明主不惡切谏以博觀,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谏’。陛下有太傅這樣的直臣在側廣納谏言,是我大雲的福氣。”
“阿姐,道理朕都懂。隻是太傅有時候真的太過唠叨,朕聽得都頭疼了。”
姜采盈會心一笑,不禁想起年少時在國子監被丁太傅耳提面命的模樣。
“陛下國事操勞,也要記得休息啊。”姜采盈目光向後一瞥,“有勞程公公,多受累些照顧陛下起居了。”
“老奴惶恐,這是奴才的職責所在。”
姜采盈點了點頭,繼續向皇上道:“我府中有幾位嬷嬷擅長調制熏香,有助于甯神安息,回頭我令人送幾個來。”
“如此甚好。”
寒暄幾句過後,姜采盈在日暮時分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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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夜色已沉。
府中假山樓閣錯落有緻,各處門廊也早已點上一排的燈籠。攬月早早地守在大門前,見了公主的轎攆,忙迎上去。
“公主,晚膳已經備好了。”攬月一路跟上,在她身後喋喋不休,“公主,方才長秀宮的宮人素清到府上,給您送了些護心丹來,晚膳過後,您服一顆吧,夜間休憩便能好受些了。”
姜采盈倏地停下腳步,她的裙踞繞足搖曳了半圈,再漸漸落下。
庭院裡,連風也停歇了。
“怎麼了,公主...”
望着她略顯天真的眸子,姜采盈正色道:“攬月,如今人心難測,即便是連宮中太妃也不得不防,往後她送來的東西你需多留心。”
攬月是她的貼身丫鬟,這些事情她早知道便能助她早做防備。
攬月眸中有些不解,又有些驚懼,卻還是定定地答道:“奴婢知道了。”
公主的敵人,便是她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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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盈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正中央。
晚膳時院中守衛森嚴,燈火通明。一屋子的婢女小厮在旁侍立,寂靜的室内響起一聲,“老奴給公主請安。”
隻見偏廳内一位溫肅沉靜的老媪邁過門檻緩緩走來,向她跪地行禮。
辛夫人名為華辛,是姜采盈的乳娘,自她小時就伴于左右服侍。她出宮建府後,辛夫人也随赦出宮。
府中衆人皆敬稱其一聲“辛夫人”。
隻見辛夫人身穿藏青色長衫,外罩灰青色絨皮褂衣。她如今年歲過半百,因歸來匆忙,面容盡顯疲态。
“辛夫人,快快請起。”姜采盈起身去扶她,“本以為您要明日才能回京的。”
“公主有召,老奴不敢耽擱。”辛夫人颔首,略顯佝偻的身軀透着沉穩與從容。
須臾過後,她命人撤下吃食,又揮手屏退了衆人,“辛夫人留一下。”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姜采盈才緩緩開口,“辛夫人,我自幼是您看着長大的,在我心中早已經将您視作親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請教您,還請辛夫人為我指點迷津。”
“殿下請說。”
“我...不欲嫁與淮西世子,辛夫人可知道有什麼法子能令陛下收回成命?”
辛夫人聞言,也隻是愣怔了片刻。公主既已開口,她便不必多問緣由。隻是此事複雜,連她也止不住神色憂慮,“此事雖未聖旨明昭,朝中卻已人盡皆知。除非...”
她思慮片刻,斂下眸子,似乎已經有了主意。
“除非什麼?”
辛夫人道:“除非公主殿下能找到另外一個能夠制衡朝中局面的聯姻人選,否則聖命難為。”
姜采盈明白辛夫人的意思。
自她重生以來,姜采盈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她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聖上為她和李漠賜婚僅僅是為了他二人的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不過是政治聯姻罷了。
恩寵如她,也無法例外。
如今少帝勢微,朝中大事又全倚靠大司馬。可這并不代表少帝甘作傀儡,令天下人恥笑。
坐上那把龍椅,她的阿弟又怎可能還是那個稚嫩的少年?帝王權術,縱橫捭阖,恐怕他早已深得父皇真傳。
根本就是陛下...選中了淮西李氏一族。
淮西侯爵之位承襲至今已上百年,曆代皆未有過暴動謀逆之舉。淮西郡的田耕賦稅,戶籍勞役,至水利财政乃至兵馬調動,糧草兵器之事,也均透明可查。
對于帝王來講,李氏便是一把精心磨砺的寶劍。這把寶劍,進可為他斬盡謀亂逆黨,退可與大司馬暗中牽制,保持官場制度與權勢的平衡。
可她的阿弟卻怎麼也想不到,正是他的倚重與縱容,才滋養了淮西李氏一族的狼子野心,親手為大雲朝埋下了禍根。
想要阻止這場聯姻,要麼現在就拿出淮西李氏造反的證據。要麼,就得找到一個能夠代替淮西李氏與衛衡抗衡的人選,還得找到一個陛下不得不忍痛放棄淮西李氏這把利劍的契機...
後者她還能想些辦法,畢竟李氏的醜惡嘴臉她早已領教。可這另外的聯姻人選...她現在從哪兒變出一個來?
辛夫人沉思片刻,不禁出聲提醒,“老奴倒是想到一人。”
“誰?”
“護國公安氏之嫡子,安禮弘。”
姜采盈的心沉了下去。安家,她不是沒想過。
安氏曾出過兩位皇後,三位貴妃。早在兩百年前,安氏便穩坐中原世家之首,其威望無可匹敵。
安氏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可她與安清岚交惡,安家又将她視作掌中寶,怎會在此時接下這燙手的婚事,公然與淮西李氏為敵?
更何況,往後他們還要面臨更大的敵人---衛衡。
“殿下,不試試怎麼知道呢?老奴聽說,那位護國公的長子,也是一位風光霁月,幽默風趣之人。才情容貌方面絕不輸淮西世子。”
姜采盈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張俊秀風趣的面容,年少時她與安氏兄妹一起在國子監讀過一段時間的書。
幼年的同袍之情雖不算什麼,可這算不算将護國公安氏一族拉入旋渦?安禮弘又憑什麼答應娶她?
說不定,他的母親早已為他找好了世家的婚配。
辛夫人心思剔透,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于是出言勸慰道:“殿下,您不必思慮太多。如今陛下有意削藩,即便安氏一族不與淮西李氏為敵,他們都早晚要受到牽連。若是您與安氏嫡子結為連理,說不定還能保全他們一族榮華。”
“會麼?”
辛夫人安慰地點點頭。
須臾過後,姜采盈終于下定決心,“辛夫人,您說得對。不管怎麼樣,我都要試試。十日後便是探春宴了,我們得好好籌劃一番...”
“殿下...此舉甚是不妥啊。”
“辛夫人,我們沒時間了,隻能冒險試一試。”
......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花草都被鍍上一層月的銀光。
夜已經深。
姜采盈說得口熱,飲了好幾杯茶,才繼續說道:“辛夫人,還有一事,我想找你出面幫忙。”
“公主盡管吩咐。”
“聽聞靈秀閣的十七先生,是您的舊識。我可否請他替人作幾張畫?”
十七先生,本名劉實秋,徽州花縣人氏。
華夫人不自覺垂眸。須臾片刻,華夫人斂去面上郁色,“何人?”
在聽到那兩人名字時,辛夫人沉穩的步态一凜,差點兒失态往後跌去...
昏黃燭影在室内緩緩暈開,辛夫人從回憶中緩緩回神,“公主...您都知道了?”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雨夜,她永遠不會忘。當時她還在浣衣局當差,奉命給幽椒宮的娘娘送洗淨的衣物。
那日下瓢潑大雨,幽椒宮殿外無一宮人看守。天大陰沉,殿中各處已點上火燭...然後她便無意中看見,殿中門扉上,映出依偎溫存的兩道身影...
閃電之下,那張回頭望過來的幽暗臉龐似乎還曆曆在目。她不禁全身發冷,打了個寒顫。倘若不是甯妃娘娘施救,當年她早已悄無聲息地慘死于宮牆之中。
姜采盈臨窗而望,她的眸光被夜色渡上了一層寒氣,“辛夫人,我們得做點兒什麼了。”
關于二十五年前,陵都城内那早已消散的皇宮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