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樹幹上,一條腿懶懶垂下,與衣擺一并輕輕搖晃着,還無腰幹粗的樹枝撐着她的重量,頂端的葉片卻紋絲不動,仿若隻是盤着一條毫無分量的青蛇而已。
仔細一想倒也是,她本就走不出動靜,哪兒能從樹上墜下來呢。
青厭靠在數幹上,微側過身子低頭看我,薄唇輕啟:“在笑什麼?”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她身上的角度正好,足以讓我看見她的臉。一半藏在樹蔭裡,一半接着斑駁日光,輪廓清晰而又模糊,顯得身形更是奪目,當真像個無所顧忌的俠客一般随性自由。
我說不出這畫面如何觸動慌亂不已,呆呆地仰頭回答她:“我、我沒,我不是笑你。”
說完自己都心虛地紅了臉,分明也沒有說謊,但就是被眼前這一幕刺地忘了該辯解什麼。
她四周似還漂浮着縷縷看不真切的霧氣,像是那晚救下師兄時凝聚在她手中的靈線,散開又攏起,跟着她的呼吸翩翩起伏。
青厭慢慢停下晃腳,巧有一陣風吹來,卷起她落下的衣角随風晃蕩,浮在她身旁的氣息也跟着風散了,她見着我這般無措,嘴角竟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随即握着佩劍就要往樹下跳。
我作勢要去接她,但轉眼她就落在了地面上,身形未曾晃動一絲,穩步朝我走來。
她步步靠近,我沒來由地想到曾在山上四處搜尋、最終在溫泉中找到她時的情景。
和眼前一樣走來我身邊,帶着一張平淡又不太明顯的愉快的表情,更令我不敢回想的是她的樣子,長發披散、衣衫半挂半落,露出的膚色刺得我不能注目,也和如今一樣亂得失了方寸。
她停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眼底笑意一閃而過,面色從容平靜,随意坐到我剛才歇靠的石面上,道:“既然不是笑我,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聽她問起話,我揮走心頭那點窘迫,小心坐在她身側不遠處,歪着身子靠近她,語氣擔憂:“你方才……是不是在療傷?你讓我‘這幾日’不要來找你,是因為出去時受傷了嗎?是我打擾到你了嗎?”
我一連抛出了好多問題,全是與她有關。
不能見面的這幾日,我隻一停歇就會想到她的事,心中猜測着她去了哪兒、去做了什麼、為什麼會在雨下得最大的那一晚回來……
她勸我不要來尋她,這讓我黯然傷懷了好久,我才被準許留在她身邊,還不過幾月就要被揮走,我怎麼肯答應。
雖然是見到了,但我心中依然徘徊着一股不安和局促。青厭靜了會兒,拿過腰間佩劍輕輕擦拭起來,啞聲道:“無礙。”
她說得輕描淡寫,兩個字把我所有的問題都應付了過去。
“可是,”我猶豫着說出口,一邊看她的臉色,“你那天離開,像是很累了,我本想留你在藥肆裡住一晚的……”
青厭面不改色道:“隻是施法有些過急了,我不用睡覺,休息幾日足夠。”
看她方才挂在樹上那樣,應該就是在運氣修養,到底還是被我給打擾了,還好她現在看着也不虛弱。
她看着其實也不像有事的樣子,我大概是擔憂過切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時都忘了接話,就這麼與她并肩坐在石面上,她在一旁擦劍,我就安靜陪她坐着。
她認真擦拭着劍柄上的雕紋,紋路不多,卻精細雅緻,有些地方顔色暗淡,甚至爬上了裂紋,與劍身一樣被重新拼接起來過。
我倒是見過鎮子裡一些孩童學着話本裡的招數,用樹枝作劍相互打鬧,口中說着一串花哨又撇腳的招式,嬉笑着從鎮這頭跑到那頭,他們手中的“劍”與我見到的劍可太不一樣了。
我是想過為什麼青厭會留着這樣一把碎劍在身上,憑她的身手和本事,要弄到更鋒利更趁手的劍輕而易舉,不知這劍對她而言是不是有什麼特别之處。
青厭察覺到我的目光留在劍柄上,伸手在我眼前揮了一下,對上我的視線再次問道:“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我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忘了回答她這個問題,隻顧着問她傷勢了。
“嗯……我是有些事情想來問你,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系。”
她收回手,繼續摸上懷中碎劍,颔首示意我說下去。
我在藥肆這幾天裡其實思考過該怎麼問出口,還想過如果她覺得我的問題冒犯了該如何賠罪,真要面對她時不免緊張。
“我是想問,你是不是、是不是和我師娘……相識?”我緩慢又小聲地向她問出困擾我多日的問題。
這并不是無緣無故,我從她第一次幫我治傷時就有所感覺了,一直到她們見面那一刻,這種感覺又變得強烈。
我沒向師娘問出這話,顯然她是不準備告訴我一切,我抵不過好奇,隻能來尋青厭要個答案。如果她們真的早就認識,那——
“嗯。”
她沒停頓多久就點頭承認了。
那——那我做的這一切還真是有些可笑。
“所以你才會出現在藥肆裡嗎?可如果你們真的認識,師兄在性命垂危時她肯定會想到向你求救的,就不該、不該是我那樣冒犯地找上你……”
羞愧和懊惱一并襲上,我腦袋垂得很低,盯着腳下的岩縫恨不能鑽進去。
青厭思考一會兒,幹脆地搖了搖頭,道:
“她已經求過一次了。”她後面似乎還有話卻沒說,停下手中動作,“我隻是幫你而已,不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