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娘的纖纖細指劃過太湖石上薄薄的青苔,銀白月色如水傾灑而下,她的身形便成為月光的實體。
男人的衣擺掠過地面,掃落一地夜露。露珠從葉尖掉下來,碎在石縫裡,滿地亮起細細的光。
他指間尚牽着她一绺水袖,蛇一樣、滑啊似的,就這麼從指縫間、從眼前、從心底一一寸一寸抽出去了。
“好姐姐,你這一袖生風,勾我魂魄去也。似将我脊骨也生生抽下,教人酥軟難支。”
男子癡傻着看着她,眼神迷離,竟全然沒覺得自己這話太不合規矩。
麗娘未語,隻是蓮步輕移,衣袂微揚,款款行至芍藥欄畔——
“你且看這露珠。”
她伸出手,指尖輕點花瓣上的一滴積水,那手指瑩潤如玉,幾乎與月色融為一體。
月色溶溶裡,水面漣漪間,好似花在她不在的地方默默開了十六年。
她凝視着那水影,低低自語——
“這般孤零零地從雲裡落下來,你說,可曾有人留意過它?”
男人剛要探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僵住。
他想起七歲那年随先生臨摹《女史箴圖》,他一筆一畫照搬着畫到紙上,自覺是還原了十之八九,但先生看完後,卻搖了搖頭,隻淡淡道:
“沒有魂在。”
那時他太小,不解其中深意,隻覺先生神色莫名,如今他懂了——
當一個熾熱滾燙的靈魂立在你眼前,你做不成任何動作,于是,眼睛被灼穿了,心也被灼穿了,呼吸都不能自主,哪還能看得下什麼虛無缥缈的皮囊?這樣的靈魂,若是落在紙上,怕也會将宣紙燙出個洞來。
她擡眼,目光清透卻深邃,望他一眼:
“為誰來?”
“為你。”
“憐我?”
“憐你。”
“愛我?”
“愛你。”
“懂我?”
“懂你。”
“隻愛我?”
“隻愛你。”
“隻懂我?”
“隻懂你。”
“看得到我?”
“眼裡隻有你。”
她忽地一笑,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今夜,我們便不回去了,就一直躺在這亭下,可好?”
她掀開層層疊疊的衣袖,露出盈盈素手,腕間有素圈樣式的銀镯子。
“就趁這月亮懸得高,趁這芍藥開得豔,趁露水挂在花瓣上,趁我仍青春正好,十六而已。”
“來吧。”
她收了手,芍藥花頭輕擺着,似颔首、似顫淚,随風也不肯安生。
——
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厮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男人望她眼波流轉,心下駭然——她的眼神裡裡遊弋着無數個過去,她站在那裡,便教滿園生色,勝過芍藥,勝過月光。
世間再無什麼,能比她本身更令人心醉神迷了。
他兒時臨摹過的那些潦草而不知所謂的畫像此刻竟都鮮活起來。畫中人就在眼前,真切地站在眼前。
于是她突然開口說:
“愛畫畫?”
“那日後都畫我吧,不求形似,隻求每畫一幅,便憶起畫時心境,足矣。如此,你便能一直、一直看得見我。這就夠了。”
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應,隻覺這份情重千鈞,胸臆難承。
一片小小的池塘怎麼能盛滿所有的月光呢?
她還是坐在芍藥叢邊,風拂動花枝,月色跌進水中,又被漣漪一圈圈推遠:
“他們都贊我容顔嬌美,卻不知我向來不喜對鏡自照。”
她低頭自嘲一笑:
“其實我最怕照鏡子了......”
她突然折下一枝芍藥,便有幾滴清露濺下來,濺濕了他的袖口。
“他們隻見我腮邊粉黛,可我偏偏最厭此粉黛之飾,亦不知女子緣何皆以粉黛為務。夫子授我詩賦經籍,教我熟誦。我誦讀時,常不自覺出神,未料便已将其成誦于口。夫子不解,隻是怒我、斥我,卻不知道我讀時曾為何而走神,又走了多少次神?”
“見過雎鸠?”
他說:
“不曾見過。”
她不看他,獨對風月,曼聲道:
“我也不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