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安珀蜷縮在粗布被褥間輾轉反側。
刺骨的冷意順着腳踝攀爬而上,将腿腳凍成兩截沉重的鉛塊,與尚且溫熱的軀體割裂開來。此刻,她無比懷念現代紐約公寓裡的恒溫空調和地暖。
采買那天遇見的那位疑似威爾遜先生的男人,始終像一個刺橫梗在她心中。
還有伊麗莎白,她到底想做什麼?
差點忘了瑪利亞太太,家裡即将迎來第六個孩子了。
這家可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可惜自己現在手裡頭沒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前陣子向莉莉打聽了一下,像利物浦這樣的大城市,稍微好一點房子,一周租金就要五到十個先令。如果要搬出去,至少需要存夠二十鎊。①
二十鎊對于一個鄉村小姑娘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
想到這裡,安珀忍不住又翻了個身。
身下那架劣質木床随之發出“吱呀”的呻吟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黑暗中,一道女聲從側邊傳來:“安珀,你還沒睡嗎?”
“抱歉,科琳……我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你有什麼心事嗎?”
“沒、沒什麼。”安珀含糊地應道。
房間内寂靜了一瞬。
“啪——”科琳支起一盞煤油燈。
在昏黃的光暈中,她鑽進安珀的被窩,指尖觸到安珀冰涼的肌膚時,驚呼出聲:“天呐!你冷得像塊冰,是生病了嗎?”
“我沒事。”安珀嘴上這般說着,僵硬的身體卻出賣了她。
科琳并未就此作罷。她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南瓜形狀的鐵疙瘩,又匆匆下樓燒了熱水灌進去。怕燙着安珀,還特意裹上一層舊布,才小心翼翼地塞進她的被窩。
當安珀冰涼的雙腳觸碰到溫熱的熱源時,忍不住發出一聲惬意的喟歎。
原來維多利亞時期就有“湯婆子”了。
“謝謝你,科琳。”安珀這句話是發自内心的。
天知道,她已經多少年沒體會過這樣的寒冷了,科琳簡直是救了她的命。
為了投桃報李,安珀從手包裡拿出那天領到的免費禮物遞給對方,這兩天太過忙碌,險些把這事兒給忘了。
科琳欣喜出聲,又壓低了嗓音:“手套?給我的嗎?你哪來的?”
安珀如實相告後,又略帶忐忑地問:“這不是花錢買的,你不會嫌棄吧?”
“我可不是伊麗莎白那種不分好賴的人。可你把手套給了我,你怎麼辦?”
安珀心中一暖,解釋道:“我用不着這個,莊園裡很暖和,莫莉太太對我也很好。如果我能順利留下,我想我很快就能買一副新手套了。”
臨時工隻是跳闆,安珀的目标是留下來做長期工。
“我真為你高興,安珀。”
“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禮物?”安珀想起家裡還有一對雙胞胎,忍不住感歎道。
“不用想了,哪怕有,爸爸也不會允許我們去的。”作為家裡第二大的孩子,科琳顯然很了解威爾遜先生。
這倒也是,威爾遜家還沒那麼窮,安珀終于有了一絲遲來的羞愧。
“他可是位高貴的先生,怎麼可能允許我們跟一群貧民的孩子去領救濟。事實上,我們跟他們又有多大的區别呢?
“他就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這句話從科琳口中說出,帶着幾分毫不掩飾的輕蔑,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在威爾遜家吐槽一家之主可是個稀罕事。
瑪利亞太太就不用說了,她向來溫順,看向威爾遜先生的眼神裡永遠充滿着愛意;伊麗莎白是威爾遜先生的掌上明珠;艾米麗和貝拉尚且年幼;而安珀作為穿越者,本就對威爾遜先生沒有深厚的感情,後續相處中,對他也不甚喜歡。
可她萬萬沒想到,土生土長的科琳,竟也對這位大家長心懷不滿。
這一發現讓安珀心中一動。
科琳的覺醒讓她非常高興。
或許,這個與自己有着相似想法的女孩,會成為她在這個陌生世界裡,未來唯一的堅實盟友。
*
早晚兩餐是威爾遜全家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
安珀坐在長桌的末席,低垂的眼眸總借着整理餐盤的動作,若有若無地掃過主位上的威爾遜先生。
她試圖從對方擦拭嘴角的姿态、談論天氣時的語氣,甚至是翻報紙時指尖的力度,捕捉那日集市上偶遇的熟悉感。可男人挺直的脊梁、微微上揚的下颌,都帶着英倫紳士特有的矜持與疏離,讓她的試探都落了空。
餐盤裡的鷹嘴豆漸漸涼透,安珀終于輕歎一聲,将紛亂思緒壓下——想不通就不想了,倒不如把心思放在即将到來的聖誕籌備上。
接下來的幾天,莊園裡所有人都在為聖誕節忙碌。
羅拉太太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出主人家珍藏已久的全套銀制餐具交給後廚清洗。那些雕花繁複的湯勺、刻着家族紋章的餐盤,在後廚的銅盆裡碰撞出清脆聲響。安珀和莉莉踮着腳,用蘸了檸檬汁的軟布細細擦拭,連勺柄末端的花紋縫隙都不放過。
莉莉雖然做事勤快,吐槽聲卻沒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