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密雨如綿,給積善宮罩上一層朦胧濕氣。
到了這個時節,宮中不會再燃地龍,隻是太皇太後年事高身子虛,故而格外照顧。
正殿窗下,子孫倆榻前對弈。
“一場春雨一場暖,祖母風寒未愈,當心才是。”年輕的承明帝說。
“皇帝有心了。”梁太後觑着他的臉色,又道,“我聽藏春宮裡人說,朝宜那孩子一個人瘋瘋癫癫,似乎得了癔症,怪可憐的,不如等國喪結束撤了守衛吧。”
意思便是解除禁足。
承明神色一凝。
不殺高貴妃之女是為顧及梁太後顔面,朝宜是她的親孫女,她到底心疼自家血脈。
承明帝:“隻怕崇甯不喜。”
一時無言。
太後又道:“皇帝宅心仁厚,放過朝宜,天下人才不會說您刻薄寡恩。”
承明笑了笑,隻道,“罷了,就按祖母的意思辦。”念在撫養之恩,無須和老太後這般計較。
梁太後又道:“天子初登大統,也要多為自己考慮,之前被高氏一黨打壓,連個側妃都不曾立,如今也該開宮納後,開枝散葉了。”
她一手将撫養帶大,親近之人說話自然耿直些。
承明神色一暗,籲出口濁氣:“祖母編排完妹妹,又來編排朕了。”
“你自幼沒了母親,又受高氏排擠,如今苦盡甘來,可不得有個端莊持重的在旁伺候?”
承明越聽腦子越亂,一想到婚姻大事,繼而想起了崇甯。
“聽說祖母,有意将崇甯指給溫左相之子?”
梁太後點頭說:“溫左相之子溫亭書,年二十,在太常寺做寺丞,也是先帝國葬的挽郎。我當時遠遠瞧了一眼,長得瓊枝玉樹的,當真風度翩翩,配咱們崇甯正合适。”
承明沉聲:“祖母可知溫千琳如今權勢如何?”
梁太後無言。
“他是先帝留下的托孤大臣,欺我年少,在朝堂隻手遮天,目無尊上。”承明道。
永甯帝駕崩前一個月,身體已有不适,他曾私下托孤溫千琳。如今溫千琳手握先帝聖喻,朝堂黨羽衆多,實為承明的心腹大患。
他怎麼能放心讓妹妹嫁進這樣的門楣?
承明不忍責備祖母。太後久居深宮不谙政事,性子又懦弱,愛女長公主死後更是常年卧病,難免一時糊塗,看不清形勢。
“哀家老了,不中用了,這一層倒看不清了。”梁太後捂帕咳嗽。
“祖母!”
簾外傳來驚呼,崇甯一臉焦急,提裙跑來給老人家順背。太後緩過來,忙拉着寶貝孫女坐下。
承明:“妹妹何時來的?”
崇甯露出軟糯的笑:“我剛到,見祖母和皇兄聊天就悄悄聽了一會兒,嘿嘿。”
“夜深了不在屋裡好好待着。”承明身手敲她腦門兒,“還亂跑!”
“你皇兄說的極是,眼看到了出閣的歲數,還這麼頑皮。”
“什麼出閣。”崇甯嬌嗔着羞紅臉,“你們編排我什麼呢,什麼溫家公子,我又不認識。”
太後道:“你不認識的人多了去了。等國喪結束,在西苑安排個賞春宴,請世家公子同去,你可仔細選着,有心儀的回來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崇甯眼睛一亮:“祖母可别唬我。”
梁太後打趣:“真是女大不中留,看來自個兒沒少盤算。”
“祖母!”崇甯撲到她懷裡。
承明幹笑兩聲,眼神晦暗不明。
賞春宴那日,位于皇城北側的西苑格外熱鬧。崇甯注定要忙上一整天。今日她做東宴請勳貴,白天賞花觀景,夜裡遊湖賞月。
水榭一處最為熱鬧,崇甯在二樓坐着,靜靜管弦歌舞。周圍簇擁着很多女眷,有的是皇親國戚有的是重臣之女。一樓坐着寫詩作賦的青年才俊,各個非富即貴。
這種聯誼為由的宴飲在皇親勳貴間頗為流行,即便不說大家都心知肚明。未成親的适齡公子小姐即使不願,也會被長輩逼進來開眼。
今天最受矚目的當屬溫亭書,傳言說他要上樓赴崇甯公主的約。
“殿下可别往心裡去,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居然傳得人盡皆知。”蓁蓁說。
崇甯笑道:“宮中人多嘴雜,哪有什麼秘密。又或許溫千琳在宮中安插眼線,這才讓他兒子有了今日的風頭。”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可不是奔着溫亭書來的。
“元昭郡主怎麼沒來?”她問。
“淑華公主纏綿病榻,元昭郡主今日侍疾,但永陽郡王來了。”燕婉捂帕笑,“是被淑華公主逼着露臉的。”
“姨母還未痊愈,我忙完就去看她。”崇甯囑咐蓁蓁,“回去就把皇兄賞的千年人參送去姨母那兒。”
世家閨女有的賞花,有的上樓與崇甯寒暄的。崇甯有條不紊端莊應對。也有些膽大的公子借着作詩的名頭一睹崇甯容顔,當然就包括溫亭書了。
“我家公子一刻後上樓與殿下一叙。”溫家小厮跑來傳話。
崇甯笑容可掬地應下。
性子最好的燕婉都看不下去了,不禁道:“他這話說的,好像他家公字做東呢。”
崇甯悠閑喝着茶水,跟沒事兒人一樣。她連今夜即将發生的事都不擔心,哪會在意溫亭書擺臉子。
看主子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丫鬟們漸漸踏實下來。
崇甯提筆,許是日有所思,染墨的狼毫在宣紙上靈動地跳轉,不一會兒勾勒出一個挺拔的男像。
舒竊瞅着畫作感慨:“殿下不知道,盯他的稍有多費勁。”
“是嗎?”崇甯笑靥如花。
她靜靜觀賞着宣紙上的男人,纖纖素手拂過他左眼上方的斷眉。平生第一次,她對異性産生濃厚的興趣。
崇甯看了好一會兒,用手帕将畫像蓋好。
樓梯處出來聲響,溫亭書優雅地踱步而來。他一身月白色錦緞衣袍,玉冠束發,腰間環佩叮咚。明明生得溫潤可人,可惜眼神渾濁,總帶着露骨的審視,讓人看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