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咕哝:“殿下真是以德報怨。禦賜的物件給了姓溫的豈不浪費?”
崇甯淡淡道:“與溫家無關,賣史之堯個人情而已,免的他以後不依不饒。”
一想起史之堯,她就想到永甯帝顱頂消失的銀針。先帝駕崩那夜,他幾番試探,好生難纏。
聰明又多疑的人,總讓她放心不下。
午後的相府透着股死氣沉沉的戾氣。
溫千琳立于紫檀雕花案前,一身月白紋鶴直裰襯得他格外清朗,雖年近四旬,卻美髯柔順面容姣好,頗有幾分文人風骨。若不是茶盅碎片擲得滿地都是,沒人看出他剛剛發過雷霆之怒。
堂下跪滿奴婢,一個兩眼烏青,嘴角滴血的青年被小厮攙扶着坐進圈椅,屁股剛一着椅面,“嘶”得一聲倒抽冷氣。
溫亭書道:“父親可要為孩兒做主!”
溫千琳扭頭剜了他一眼。
正妻死後,他遲遲沒有續弦。兒子眉眼間更像亡妻,他這些年疼愛有加,誰想慣成了這股窩囊樣兒!
以他如今的權勢,皇帝亦要讓他三分,誰知整日後院起火,不是女兒當街受辱就是兒子青樓挨打。若傳到官場,他如何立足?!
更遑論,兩次栽在同一人手裡。
“史之堯。”溫千琳從牙縫裡擠出三字,清逸的五官扭曲了起來。
門外傳來窸窣腳步聲,随後是一道清潤的女音:“怎麼了,劍拔弩張的。”
溫婉娥從屏風後款款走來,笑臉盈盈,眉目間透着淑靜,任誰見了都覺得舒心。
溫千琳平靜稍許,問:“怎麼沒歇晌?”
“女兒有罪,不能替父親兄長排憂解難。”溫婉娥福禮。
她一擡眸,案上敞開的禮盒裡是一對成色極佳的和田玉如意,旁邊有一封展開的信。
溫婉娥拿起信件默讀,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勸慰之言,意思是讓溫千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崇甯公主有心,可惜字字偏袒,對弟弟無半點體恤。”溫婉娥睨一眼孿生弟弟,果然見溫亭書眼神失意。
“若沒這份禮,尚且好辦。我親自去史家走一趟,問定遠侯要個說法,殺殺史之堯的銳氣。可崇甯公主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哪兒能不賣個面子。”
“公主是皇帝身邊紅人,父親更是!”溫亭書怒道,“不如父親一紙禦狀告到皇帝那裡,讓他為我做主,也好讓文武百官知道史之堯是個什麼東西!”
“放肆!”溫千琳斥道,“你讓為父的顔面往哪兒擱?”
此事難就難在不能驚動百官,不然面子裡子都保不住。若要他息事甯人,他卻咽不下這口氣。
溫亭書見他不言語,急道:“父親難道要放過史之堯?!”
一提史之堯,溫婉娥眸色微動,繼而緩緩道:“中郎将性情中人,又是武夫出身,難免驕狂。再說,弟弟辱沒公主在先,就算當時中郎将能放過你,恐怕随行的永陽郡王也不能放過。”
“永陽郡王乃崇甯公主的表哥,與中郎将一向交好,即使爹爹告了禦狀,恐怕永陽郡王也會求情,不保皇帝法外開恩。何況弟弟本就理虧。”
溫婉娥一席話,說得輕柔且有力,與溫千琳所思所想完全一緻。
“你這妮子,怎麼向着外人說話!”溫亭書怒不可遏。
溫千琳扭頭瞪視:“那你說,怎麼辦。”
溫亭書啞口無言。
“爹爹莫慌,弟弟莫惱。”崇甯笑道,“崇甯公主的婚事朝三暮四,先說是指給弟弟,後再指給中郎将,如此反複,才讓弟弟心生怨怼。罵她是破鞋,也不為過。既然事因崇甯公主而起,不如在她身上做做文章。”
溫千琳越看女兒越舒心,隻問:“婉兒說,如何做文章?”
溫婉娥一邊彎腰拾撿茶盅碎片,一邊不慌不忙道:“弟弟的怨言并非全都不對。崇甯公主乃罪婦所生,她的生母辛庶人弄權時,牝雞司晨禍亂宮闱,在府裡豢養面首,使得公主至今不知生父為誰。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确實如此。公主身上融着這等賤婦的血,難道定遠侯府願意讓她進門?”
“婉兒所言雖是前朝舊事,但句句屬實。不如讓人去坊間散播流言,把崇甯母女的名聲搞臭,如此既能挑起史家嫌隙,又好替弟弟出氣。”溫婉娥将帕中碎片交給花穗,又道,“流言四起,崇甯公主有這樣的娘親,豈不自覺羞愧?中郎将素來倨傲,怎肯要她?即便她能嫁進史家,史家長輩定會心懷芥蒂,與她不和。兩人婚後少不得争吵,到時候我們隻需坐山觀虎鬥,定叫崇甯公主和史家成為京中笑談。”
溫千琳捋着胡須,颔首:“人言最是可畏。”
“明日面聖不必提起醉仙樓一事。爹爹不提,我看何人敢提?爹爹穩若泰山,才能掩人耳目。”溫婉娥道,“崇甯的表妹元昭郡主正值妙齡,爹爹可以求皇帝賜婚。以爹爹如今的權勢,皇帝不得不賣您面子。如此,弟弟能保住顔面,溫家亦能傍上勳貴,豈不兩全其美?”
“可是我不喜歡元昭。”溫亭書低頭嘟囔。
溫千琳沒理蠢兒子,再看小女兒,越看越是喜歡。論性情容貌,她與自己最是相像。
“還是婉兒細心周到,為父便依你的意思辦。”溫千琳頓了頓,“隻是這些天委屈了你。”
溫婉娥眼眸一笑:“女兒不懂,委屈之事何來?”
溫千琳一怔,旋即笑道:“無事,無事!”看來,當街墜馬的事當真困不住這丫頭。
他擺擺手讓所有人退下,沉思片刻看到案上的玉如意,他轉念想起崇甯,一瞬間思緒轉向長公主,随後想起昔日的信王。
桀骜英武的紫袍男人于眼前一晃而過,即便隔了這麼多年,仍讓他心驚擔顫。
内疚于心中一閃而過,溫千琳走到窗前遠望富麗堂皇的府邸,沉吟片刻,又踏實下來。
成王敗寇,有時隻在一念之間。若無當時那一念,他就不會有今日的富貴榮華。
“辛尋安,你可别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無能,連命都保不住!”
溫婉娥與溫亭書一同離開,理都沒理這個雙胞胎弟弟。
花穗扶她回院,進門就笑:“小姐聰慧,三言兩語就哄得老爺歡心。公子和小姐一比,簡直是個草包。”
溫婉娥傲道:“我若是個男兒定要立一番事業,不必把時光浪費在深宅後院。”
隻可惜生了個女兒身,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婚姻大事都不能做主。
她躺到次間榻上,從引枕下抽出話本,看着看着,話本裡的江湖遊俠躍然紙上,于蒙蒙春雨中将她一攬入懷。
自從在朱雀大街遇見史之堯,她心裡的俠客就有了臉。
另一邊,溫亭書被小厮攙扶着回屋,剛趴上榻就見門房來人。
“公子,有您一份信。”
“信?誰送的?”溫亭書問。
“小人不知。送信的人說要您私下過目,切勿聲張。”
門房遞過雕花的窄長信盒,木盒精緻,好像閨閣之物。
“下去吧。”
下人退出去,溫亭書才打開木盒,信封散着淡淡清香,上面豎着寫下一串秀氣小楷——“寺丞親啟”。
溫亭書不由咧開嘴角,一時間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他急忙撕開信,裡面有兩張信紙,分别寫了兩首詩。一首是他上回在西苑水榭二樓所作,另一首回贈詩落款寫着“元雪”二字。
“公主!”溫亭書心中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