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腌臜蚊蠅,早晚被皇風吹散。”崇甯低頭給他整理奏本,轉而看見案上的櫻桃紋香囊。
“懷英哥哥竟然還留着?”崇甯動容。
這是她繡的第一個香囊,針線都是歪的。
她記得這個香囊的來曆。
崇甯七歲進宮,一年裡母親舅舅雙雙斃命。梁太後苦苦求情,永甯帝才留了她一條小命。
當時朝宜剛剛開蒙,高貴妃讓崇甯去給她當伴讀。她明為伴讀,實為侍女。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裡,她活得不如宮裡下人,命如蝼蟻人人可欺。
她要給朝宜端茶打水,要替她挨夫子的手闆,還要當她的出氣筒。
朝宜比崇甯笨得多,但崇甯總要表現得比她還笨,這樣朝宜才會舒心。這是娘親教她的生存之道,崇甯一直記在心裡,從不在小事上和朝宜計較。
這天,宮裡的姑姑教她們女工針織,作業是繡好一個香囊。朝宜在這方面頗有天賦,繡的荷花栩栩如生。崇甯之前從沒學過刺繡,繡的櫻桃扭曲又難看。
“你個下賤坯子真是蠢笨,連個櫻桃都繡不好。”朝宜揪過她的荷包拿出來給大家夥看,“這麼醜的東西,居然叫香囊?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屋内的丫鬟太監笑做一團,一個比一個刺耳。他們無非是礙于高氏淫威,奉承朝宜公主罷了。
朝宜得意地看向崇甯,想在她臉上找到崩潰的神态。
崇甯不哭不惱,平靜地看着朝宜,她嘴角露着淺笑,溫和又有禮,對刺耳的話置若罔聞。
朝宜瞬間有種一拳打進溫水裡無奈。
“這蹄子不僅下賤還挺會裝傻充愣,和她娘一個德行,以後保不齊一個下場!”旁邊的小太監看着朝宜臉色尖細說。
這話朝宜聽着舒服,嘴上止不住地笑。
崇甯略微歪頭,記住了他的容貌。
朝宜還不解氣,指着嬷嬷道:“她手藝不精,該罰!打到見血為止!”
闆子落下得聲響伴着疾風,嗖嗖得響。
朝宜坐着喝茶,靜靜觀賞崇甯。崇甯閉着眼睛,眉毛都不皺一下,表情平靜地好似神遊太虛。
她越恭順端莊,朝宜越覺得她面目可憎!
“啪——”
朝宜一把将茶盅擲在地上。
旁邊的伴讀不慌不忙撿起茶盅碎片,語氣輕松:“公主何必為她置氣,氣壞身子不值當。”
朝宜瞪了眼溫婉娥:“那你說怎麼辦!”
溫婉娥笑道:“公主不妨準備些辣椒水,看她還敢不敢猖狂。”
崇甯看着紅豔豔的水盆,臉色一白。溫婉娥拉住她血肉模糊的左手,往紅油湯水裡一按。
一股酥麻的劇烈刺痛瞬間鑽進血肉裡,刺得崇甯倒吸一口冷氣。她仿佛在禁受炮烙之刑,左手的皮肉仿佛被匕首一刀一刀割開,滾燙的辣油直滲進骨頭裡,整條左臂不由顫抖起來。
這輩子沒這麼疼過。
崇甯使勁忍着沒叫出聲,額頭浸滿汗水,一雙無辜的水眸擡起,裡面蓄滿了清淚。
她看着罪魁禍首,這女孩嘴角揚起,一雙狐狸眼笑得得意。
朝宜看着這幕,叉腰大笑,解氣得不行。
若不是懷英及時趕來,制止了一切,崇甯這手就要廢了。
見他攙扶着崇甯離開,朝宜忙給小太監使眼色。
“有娘生沒娘養的小賤蹄子生下來就是伺候人的命,活該天天挨打……”
朝宜聽得舒心,哈哈大笑。
回了積善宮,懷英哥哥給她敷藥,溫柔又細心:“這幾天少吃發物,沐浴的時候當心沾水,我房裡有娘親留下的舒痕膏,我幫你塗。”
回回她挨手闆,他都這般細緻地照顧她。
“這個給哥哥。”
懷英正仔細纏着紗布,視域裡出現一個奇形怪狀圖案詭異的荷包。
“我繡的醜了點……”崇甯垂眸嗫嚅,“但是禮輕情意重。”
承明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哪裡醜了?我怎麼覺得挺好看的?”
崇甯紅了臉。除了娘親舅舅,她再也沒見過對她這麼好的人。湧泉之恩,自然湧泉相報。
用完晚膳,懷英以為她照舊回了書房。他們常常夜裡共用一張書桌,一起點燈熬油。懷英溫書習字,崇甯替朝宜做功課,兩人一邊學習,一邊暢聊心事,直熬到子夜才睡下。
至于那個小太監的下場,承明記得很清楚。沒過多久,他被朝宜公主身邊其他阿谀奉承的宮人排擠到邊緣,再後來泯于衆人,某一天夜深人靜時被崇甯和她的燒火丫頭打暈扔進了水井。
當時承明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看得目瞪口呆。偌大的禦花園,她專挑了一處無侍衛巡視的僻靜地。一連串動作毫不拖泥帶水,眼神堅定好似挑燈夜讀。
崇甯若無其事地往回走,轉眼看見哥哥呆呆站在樹下。
她語氣輕松,眨着一雙清澈無辜的大眼睛:“懷英哥哥,你怎麼在這兒?”
承明緩了又緩,說:“我來找你。你怎麼出來了?”他又看了眼常被崇甯換作“舒竊”的燒火丫頭。
“我們出來散散步。”她的神态自如,仿佛真的在散步一樣。
“怎麼臉都白了?”崇甯又問。
崇甯不确定哥哥有沒有看到她殺人,但她不在乎。娘親教她隐忍,但偶爾發洩一下也挺不錯的。死個小太監而已,蝼蟻都不如,誰會在意。朝宜身邊拍馬屁的小太監不下十幾人,她自己都認不清。隻要沒證據,就無人查到崇甯頭上。
暗無天日的深宮裡,偶爾為非作歹也蠻有意思的。對崇甯來說隻是一個有趣的冒險。但她不知道,哥哥早就洞悉了一切。
半晌,承明搖搖頭:“沒事。”他牽住她微涼的小手,“走,我們回家。”
當時承明隻有震驚,随後便是自責。他真恨自己,恨自己無能,連她都保護不了。以後若有了權勢,一定會許她最好的。
沉默許久,他背對她輕聲問:“這幾日夜裡睡得可好?”
相依相伴多年,處處為她牽挂已是辛懷英本能。
崇甯回過神,說:“侯府的床褥松軟,夜夜睡得香甜。”
她自覺忽略哥哥話中深意。
承明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蜷起。她嫁人了,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對他知無不言。
終是和别的男人有了秘密。
氣氛莫名僵滞,崇甯将香囊重新系在承明腰間:“侯府再好,卻比不上哥哥同我一起熬過的子夜。”
承明聽了這話,心裡受用。他好想摸摸她的頭,剛一擡手卻不得不停下動作。
今時不同往日了。
“你還是這麼會哄我。”他笑道。
“小妹有一事想征得哥哥同意。”崇甯道,“婚前哥哥許我廢棄山莊建别館,元元思來想去,想用那處地重修道觀,為我大晉祈福消災。”
鎮國長公主生前深信道教,曾在這座山莊建過私家道觀。元元想繼承母業延續香火是情理之中的事。
承明欣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