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魔域的天本就不是天,不過是莽山陣下的一塊兒土,比天更黑、更冷、更濃稠。
無邊的夜色籠罩着密不通風的魔宮,在層層邏哨的拱衛下,穆清岑卻仍像孤家寡人。魔宮沒有紋飾和垂懸物,冰冷冷像他的身邊,沒有人的氣息,割裂的斷絕的延伸不出線,四角周正冰冷不近人情。
仙魔大戰的瘋狂和慘痛過後,留下的是屍橫遍野的族人屍體和莽山陣下困守的重壓。因仙魔大戰潰敗對穆氏滋生怨恨的、想要突破莽山對魔主生出希冀的、陰暗處蠢蠢欲動的...所有魔魂都在注視着穆清岑。幼年的穆清岑不得不堅強起來,勉力支撐。他太明白弱小帶來的後果,支撐不下去就會被吞噬,被族人吞噬、被莽山吞噬、被仙門吞噬。
恐懼讓他強大、讓他自持,讓他成為了所有人都無可指摘的魔主,也成為魔域未來的希望。連他自己都不再記得很久之前他在山谷裡肆無忌憚地奔跑玩耍,被父母呼喊不願回家的樣子…他的身體拉拽着那顆曾經愛熱鬧的心關在這箱籠裡,很多年過去,光陰沒留下任何痕迹,隻有魔域無邊的夜色在百年後濃稠欲滴。
穆清岑獨自品味着孤獨的滋味,像過去一百年一樣。可這次卻不知不覺走到寒冰棺旁,不知不覺坐下來,不知不覺凝望着棺内的少女。他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又滑又涼。
回想她的出現到今天,五年鮮活的陪伴留下的記憶猶勝過去百年漫長的光陰。好像真有這樣一位家人,她陪伴他、信任他、喜愛他、無條件支持他,會像雛鳥一樣抱着他撒嬌、歪纏着他請教修煉問題、古靈精怪地給他添茶制杯、終有一日長大拿起長劍為他開疆拓土。
她是忘卻前塵的松軟泥土、是未經雕琢的良才美質,穆清岑親手為自己塑造了這樣一位親人、雕刻出這樣一位手足。可在她發現了這一切,鑽入這具軀殼之後,穆清幽就消失了。留下的隻有這個身份是冥界使者或冥界間諜的女子。她不再會愛他、敬他、陪伴他。
穆清岑的指尖閃爍着幽藍的魂焰,緩緩的靠近少女的發梢。也行真如瑤姬所說,燒掉她的軀殼,她便沒有除他外的其他選擇。
幽藍的火焰和慘白的冰棺在穆清岑眼底閃爍不定,良久後魂焰在指尖熄滅。穆清岑自嘲一笑,險些連這個都忘了,閻君那裡最不缺的就是軀殼。
穆清岑揮手,連棺帶人一同藏進了芥子空間。再揮袖又出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冰棺,裡面安置着傀儡肉身。竟同剛剛的少女無二,還微微喘息着,仿若真人。
這具傀儡肉身穆清岑費了不少心思,軀殼用魔域的法寶塗提果制成,裡面卻釘着幾根威力極大的無極鎮魂釘,一旦有生魂鑽入,就再也走不出這具肉身,将變成徹底的魔魂。如果她辜負了他的信任,擅自想要拿回身體逃走,那麼就永遠陪着他吧。
瑤将軍府。
聞繹利落地翻進院牆。他在王都做魂醫時打聽到有一日平靜了萬年的魔域天降隕石砸出個隕坑,說是莽山鎮下碎石掉落,瑤姬将軍處理此事。莽山如何會有隕石掉落?聞繹一聽便知可能是功德金錘。再到隕坑處一看,果然有冥界的氣息。
作為未來王夫少不了主持中饋,“溫庭玉”既要入宮接受賞賜,清點财務;又害怕之後不讨未來妻子歡心,天天來煩擾瑤阿妹。借着和穆清幽即将成婚的由頭,聞繹日夜穿梭于王宮和将軍府,發現了紅玉肉身所在,卻始終沒能找到功德金錘。或許自己是有什麼地方遺漏了,聞繹決定再細細搜尋一遍。
他正摸黑敲着牆磚,仔細查看有無異狀,肩膀卻被人輕拍了一下。聞繹一驚,以他的修為,何以有人近身都發現不了?他迅速擒過這人,過了兩周才發現原來是穆清幽。
“幹什麼?”聞繹皺起眉頭。
沒出聲,紅玉卻讀懂了他的口型。
“找你啊。”紅玉笑道。
“别鬧了,到底幹什麼?”
“我知道功德金錘在哪,跟我來。”
“這是去哪?”出了将軍府,聞繹隻見紅玉吞下一顆碧鳥珠,魂體慢慢變成灰白色,又由濃轉淡,消失不見。如不是周圍的靈力波動虛顯出個人影,聞繹還真看不到她。
“莽山陣下,去見見第四判官。”紅玉說着便乘風而去。
第四判官…她到底是作為仙門紅玉恢複了記憶,還是作為魔門少主知道了更多。聞繹猶疑,卻還是跟緊她,一路乘風到達莽山陣眼。
莽山陣眼上下,已是一片肅殺。魔域排兵在下,仙門列陣在上。隻差一根燃着的引線,形勢一觸即發。
紅玉卻視若無睹,隻管向白色柱亭飛去,雕牙獸依舊沉睡,彼岸花的光粉灑在一個個墳丘上,遠處簡陋的客棧中有人煮好了茶,正等着她。
白色柱亭處,聞繹拉住了紅玉的手,她的身形慢慢顯現出來。
隻見她故意笑道:“夫君怎麼這麼着急?婚還沒成就已經拉上了手。”
“你到底是誰?穆清幽還是紅玉?”聞繹目光含着涼意,“若不據實以告,恐怕我進去後不知道哪句話就說錯了。”
“師兄料事如神,我确實恢複了記憶。”眼看瞞不過去,紅玉認真、誠懇、嚴肅地連施了三個禮,“近來多有得罪,實在是情勢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