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之中。
江雲疏迷迷糊糊,夢到了從前,很早很早的從前。
溫暖的金燦燦陽光透過落地窗投在房間内的地面上,而她坐在小窩裡,大半個身形躲在間隔後的灰蒙陰影裡,膝上攤開的書被陽光照得發白。
她一手抓着牛奶,一手抱着幾乎與自己等高的小鳥玩偶,安安靜靜地看着書。
——那時她在想什麼?
迷迷糊糊中,仿佛靈魂穿越時空寄存在五歲的小孩身上看着書。
十五歲的江雲疏什麼都沒有想。
很平靜,很……安心。
腦子裡沒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混亂思緒堆積堵塞,血肉骨骼中藏着的心髒沒有再向外蔓延惶恐不安。
很平緩,很舒适,仿佛整個人浸泡在了暖洋洋的水裡,柔情的水化解了一切疲憊和警惕——
讓她真正地放松了下來。
直到這時,江雲疏心中湧起恍然大悟,這才思維遲緩地想道,原來人緊繃着久了,連放松都無法受主觀控制着放松下來。
人在夢裡,記憶總是模糊的,江雲疏甚至不記得自己記得什麼又不記得什麼,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但一點兒也不讓人感到心慌。
她抛棄了一切,順從地跟着夢、跟着從前的自己,走了一遍這一個平常的下午,在金燦燦、暖洋洋的陽光下平靜地看着書。
心無波瀾。
夢的最後,江雲疏抽離出了夢裡那個五歲的自己,靈魂無形地飄在半空,仿佛用着上帝視角,安靜注視着落地窗邊的那個五歲的自己……
在金燦燦的明媚陽光中,夢,醒了。
江雲疏平躺着,望着上空,緩緩眨了眨眼睛,坐起身,不自覺發着呆。
時而回想着方才夢裡那個金燦燦下午,時而回想着從前那個瀕死夢境裡的亮白陽光,江雲疏常年平靜淡然的臉上罕見地顯露出明顯的恍惚之色。
夢,能不能再長一點、再久一點呢?
這些年,她越是想夢到那個亮白的陽光,越是連一面都見不上。
長年累月,她的夢裡滿是荒誕怪異,醒時疲憊,夢時驚慌恐懼。
多少年再沒有一場平靜的夢,唯有她清醒時,一遍遍回想着那個夢,聊以慰籍。
…………
一個月後。
清晨。
“雲疏小姐,家主請您過去。”一人敲了敲門,說道。
緊閉的房門打開,一身白色衣袍的少女不疾不徐走了出來,對着來人輕輕一點頭,“走。”
休息室内。
帶路的人擡手敲了敲敞開的房門。
江雲疏站在門口,擡眼往裡邊一掃,正巧撞見轉來的一雙墨色眼眸。
江家家主早已等在沙發上,聽到動靜,轉眼看來,對着江雲疏笑着一點頭,“小疏,來。”
江雲疏擡腳走了進去。
領路的人則是默不作聲地退後、帶上房門。
待江雲疏在面前站定,江家家主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溫和了嗓音問道:“這些天休息得怎麼樣了?哪裡難受沒有?”
江雲疏聞言,看了他一眼。
“這些天休息得怎麼樣了?”可以是問身體狀況,也可以是在敲打她、問她這些天反思得怎麼樣了。
“哪裡難受沒有?”又的确是在問身體情況。
面前十分年輕的男人眉眼柔和,一臉擔憂地看着她。
以江雲疏這些年的了解,若是家主想要敲打她,再溫柔也不會這麼迂回難以捉摸。
既然溫柔了,他就會先溫柔地講述一番先前那事的對錯和道理,安撫了她,再問她可還有什麼委屈,以此順理成章地來讓她講述自己這些天的反思。
那就隻能是字面意思了。
“嗯,都很好。”江雲疏收斂思緒,開口答道。
此話一出,面前的年輕男人頓時用譴責又溫柔感慨的眼神看着她,“怎麼就都很好了?昨天是不是咳血了?”
江雲疏頓了一下,平靜地看着他,心裡沒有因為他的揭穿而産生絲毫情緒,面上也沒什麼反應地“嗯”了一聲。
“要不要讓人檢查一下?是哪裡難受?”江家家主擔憂地問道。
江雲疏小幅度搖搖頭,“可能是‘螣蛇’印記。”
江家家主面上露出思考的神色,三兩秒後點點頭,道:“對,‘螣蛇’印記畢竟還是在你身上,從前往後的影響還是會有的。”
江雲疏沉默地點點頭。
所以之前他們說的也對,“螣蛇”印記一向很吃資源,那些補品和溫養的資源一斷,她就會變成這樣——
從前的損傷虧空太嚴重了,她感覺不到,但她知道她現在的身體就像是爬滿裂痕的瓷器,顫顫巍巍,随時都能徹底破碎。
還有那個所謂的藥——也不知道江家是哪裡來的東西,哪怕她現在吐血了,她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江家家主看着她,嘴邊的溫柔淺笑淡了淡,這孩子真是天生帶着一種冷淡的邊界疏離感。
數年呵護獲得的信任,頃刻間就能消失殆盡。
多年培養出她的信任和依賴,他要是一朝變化,她隻會一邊難過,一邊毫不猶豫地直接把他丢進陌生人名單裡、再不放出。
任何解釋和思量,她都不會聽——她怎麼會浪費時間去聽一個陌生人的無意義廢話呢?
她容不得親近之人的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