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的時候,應該說什麼?
眼前的女人身量高挑又健碩,普通又寬松的宮女服穿在她的身上,也掩蓋不住衣服下明顯又流暢的肌肉線條。
河西五年,她被京城養的溫潤的眉眼被風沙重新雕琢過,和夢境裡的少女全然不同了。
明顯成熟,明顯滄桑,卻也能明顯看出幾分“功成名就”。
分明是溫柔的眼神,不加掩飾地穿過濃密的睫毛和風刀霜劍望過來,洶湧的思念讓陳阿嬌忍不住往後瑟縮了幾步。
楚服像是從邊疆回來的一把幹柴烈火,在這個略顯冷寂的夏夜,把陳阿嬌整個人都燒透了,靈魂都從行屍走肉的身軀裡蘇醒,重新又栩栩如生。
太熱了。
仿佛閉上眼,她就會被一把火燃燒殆盡。
可陳阿嬌怎麼舍得少看她一眼。
*
上一世楚服被封了女官,因而從未離開過她,直到“奸情”被揭發,她被一把火燒死。
可這一世楚服不肯做女官,隻在她身邊當丫鬟。
到了大婚之日,恰逢楚服的賣身契到期之時。劉徹不允許她自己帶着丫頭來,陳阿嬌知道他對楚服有敵意,也就撕了賣身契,給了豐厚的銀子,把楚服驅逐出府去。
當時一直沒能說開的話,到最後也沒能解釋。
陳阿嬌生怕劉徹繼續追殺她。
東宮的宮女代替了少時玩伴都位置,像是押着犯人的獄卒站在阿嬌的身邊。
于是她說,你雖沒有親朋好友,明兒放出去,也不再是我長公主府的人。給你的那些銀子,出去做個小生意也是夠用的,便是成親的禮金,我們也算進去了,往後和長公主府再無瓜葛,莫要來叨擾。
楚服是什麼眼神呢?
陳阿嬌沒敢仔細看,隻是故作十分決絕的轉過頭,卻能感覺到身後那熾熱的的眼神在一點點失溫。
怨恨我,遠離我。
那時候,以為一别兩寬,卻從沒想過還會在宮裡見到。
她以為楚服遲遲沒有回來找她,是因為真的已經不愛了,厭倦了,失望了,想要分開了。
以為隻有自己在苦苦思念。
以為那個夢境隻是她思念到極緻以後嘗到的一點甜頭。
*
可而今,對重逢的期待、對過往的留戀,全都被上一世的記憶殺得片甲不留。
——你不能把她留在宮裡,你的愛會害死她。
陳阿嬌伸出來一隻手,一封帶着體溫的心被放進了掌心。
可她想要收回手的時候,卻沒有抽動。
楚服通過單薄的信紙感受着對面人的手指的顫動,沙啞的聲音再次傳過來:“我替窦太主送信。”
這簡直是廢話:“時候不早了,就請回吧。”
楚服回答得坦然:“宮裡頭宵禁,趙才人要我在宮裡借住一晚,明早來接我出去。”
她說謊不眨眼的功力不減當年,陳阿嬌一時語塞。
傳膳回來的秋棗聽說是趙才人的安排,居然熱情地招呼道:“咱們宮裡丫頭少,空閑的地方多的是。楚服妹子,你走不得就在這兒住一晚,和我擠一擠就是了。”
陳阿嬌趁楚服分神,用力把信奪了回來,頭一次想把這個陪了她最久的丫頭趕出去。
楚服湊過去幫秋棗端着粥,神态自若:“可真勞煩姐姐了,我待一日就走。窦太主派我來,是讓我新學了個按摩的法子,給娘娘試試,說不定能早日懷上孩子。”
你回來第一件事,原來是說這個麼?
陳阿嬌轉身回到内間,把信慢慢展開,把那母親關心的話語粗略掃過,大哥二哥娶了什麼人,生了幾個孩子,她都不怎麼關心。
果然在最後一張上看到了“早日懷上龍嗣”一行字。
說了這麼半天,所有人都是為了讓她生孩子。
為了那個不知道在哪裡、不知道性别的孩子,為了那個可以把一個個嫔妃都逼瘋的孩子。
她打開了一個專門裝信的匣子,全都一把抓出來想要丢到燈裡燃盡了。
可想到這都是母親的親筆信,她的手又松開了,于是那些信嘩啦啦掉回了盒子裡,被她重重的蓋上。
抱着那個盒子,她有種抱着一個棺材的錯覺。
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大婚當晚,劉徹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會好好的養着你,和你演一對好夫妻,但不會碰你,更不會和你生孩子。若有此種念想,早日放下。
做一個皇帝,一輩子大概要食言很多次,唯獨這一件事,他從始至終地貫徹到底。
*
五年過去,陳阿嬌的胃口越來越小了。
後宮的講究飲□□細,她大病初愈,又要清淡。
陳阿嬌食不知味,吃了幾筷子就停下來了。
秋棗習以為常,就要請陳阿嬌離席,被楚服按住了。
常做重活的宮女吓了一跳,沒想明白這丫頭力氣怎麼這麼大,轉眼那人已經走到了桌前,舀了一碗厚粥出來,挑揀幾道陳阿嬌愛吃的菜,放進粥裡攪勻了,又另盛出一碗稀的,兌了兩勺蜂蜜,一齊推到陳阿嬌的眼前。
陳阿嬌想起在長公主府的時候,楚服給她包的那幾頓餃子,還有風幹的牛肉幹,吞了吞口水,卻又嫌棄地把頭撇到一邊:“沒規矩,這是皇宮,不是府上。裝廚子玩呢?”
她話說的幹脆利落,但還帶着當年口嫌體正直的意味。
“要多吃些才好養病,養好了身子才有力氣做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