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杜惜晴很怕說起逃難時的遭遇。
荒山黃土,一眼望去無一點綠,黃土之上,白骨點點。
一根麻繩系在脖頸上,便和咩咩叫的病羊并列,一同被牽往肉肆。
——哐當
白刃剁下,肉骨分離,那肉還冒着白氣,紅通通的。
仔細一看,人與畜牲又有何分别?
那哐當哐當的剁刀聲響都令杜惜晴時常夜不能寐。
于是她便哭着同身旁人傾訴,想尋求片刻的安慰。
每逢此時,徐二也好,蓮蓬也好,便是那胡攪蠻纏的公婆,也會為之動容。
便如此刻……
——啪嗒
那肉片從筷尖掉落,滾落在地,沾滿了泥土。
“我聽聞靈州失守,百姓逃離,又恰逢大旱,田間顆粒無收,肉肆裡甚至賣起了人肉。”
謝大人收起笑意,眉頭微蹙,長歎一口氣。
“對不住。”
杜惜晴一愣,本隻想着勾起他的憐惜之心,好讨要些好處,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反應。
“靈州失守時,大人年紀尚小,這與大人有甚麼關系?”
“自是有關系的。”他緩緩說道,“家中長輩失守靈州,是失職,我這一輩亦未能奪回靈州,更是失職。”
這番話聽得杜惜晴很是驚訝。
他尋常做事不将人命放在眼裡,本就不是什麼高尚之人。
這樣的人,竟能說出這番話。
驚異之下,杜惜晴神情微變。
謝大人挑眉:“有話就說。”
杜惜晴垂目:“大人心系百姓,奴家佩服。”
謝大人笑了一聲:“不必恭維我,身在其位,必謀其職。”
聽着倒有些鐵面無私的意思。
“那……大人會如何判罰我呢?”
杜惜晴問道。
他的态度實在模糊,她不得不一點一點試探。
謝大人笃定道:“這才是你找我的目的。”
人不是一層成不變的。
會有七情六欲,會偏心,會偏愛。
便如徐二,便如黃鹂。
杜惜晴感受到了謝大人态度的軟化,她便想着更近一步。
杜惜晴:“……是。”
謝大人:“按律法來判,自是流放,可夫人确實能言善辯,我轉念一想,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在外做生意,與人打交道的是你丈夫,即便這事有夫人的慫恿,可做得還是你的丈夫。”
杜惜晴怔住了。
尋常公婆嘴裡說得最多的便是讓她督促徐二讀書,若是徐二憊懶一些,就是她的錯,便是徐大好色動手動腳,也都是她勾引的。
謝大人又是一笑。
“如此一想,将夫人流放是否苛刻了一些。”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說到此處,他又是輕歎一口。
“帶你上京,是我一時的突發奇想。”
果然。
杜惜晴心想。
謝大人:“看來夫人是猜到了。”
杜惜晴腦袋垂得更低了些。
“造反一事,夫人是生是死,并不重要。”
謝大人說道。
聽到他語氣平緩的吐出造反一詞,杜惜晴驚了一下。
可仔細一想,他說的并沒有錯。
對于這些有錢有勢的大人們來說,平民百姓的命,确實算不上什麼。
杜惜晴想起徐二信中提到的安王。
她想要弄清謝大人在這場造反案子的态度。
究竟是支持,還是反對?
免得以後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杜惜晴擡頭,輕聲問道。
“大人,您的父親是安王嗎?”
謝大人:“夫人果然看了那些‘信’。”
他加重了信的咬字。
杜惜晴低頭,不太走心地求饒道。
“大人饒命。”
“敷衍我的話就别說了。”
謝大人似是習慣了她的作态,并未過多糾纏信,而是說道。
“你在試探我的态度。”
杜惜晴愣住。
他又問了一句。
“夫人,你覺得我會造反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卻也十分的可怕。
杜惜晴被吓了一跳,一時間摸不準他究竟意欲為何?竟這麼直白的問她。
“大人!我……”
她雙眸死死釘在謝大人臉上,想從他臉上探尋些許蛛絲馬迹。
“你也覺得我會造反。”
謝大人忽道。
這不廢話嗎?
别說是杜惜晴,便是換作别人,見謝大人尋常這般無法無天的作态。
若說他對那皇位沒點心思,誰信?
可杜惜晴見謝大人雙眉微垂,眼中竟有些波光閃爍,臉上竟是透出了些許痛楚。
一時間,杜惜晴也有些不太确定他的心思了。
謝大人:“竟然連一外人也是如此覺得……”
杜惜晴被他這番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剛開口正準備說上幾句,卻見他揮了揮手,一臉倦色。
于是,她識趣地閉上嘴,安靜地從花園裡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