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秀才臉色一白,松開了手。朱明祿瞪了他一眼,餘光瞥向東廂,也不再鬧騰了。
“還真是,”談黛默默地看着這一場熱鬧,輕笑着喃喃,“有趣。”
林芸兒生前,這些男人無法給她經營客棧提供任何助力,如今她死了,他們倒是為她争起來了。
她順着朱明祿的目光看去,隻見路舒正立于房檐的陰影之下靜觀不語。
看來這位路大人在家鄉積威甚重啊。
他在想什麼?是否心思全在“娘娘顯靈”上,而對林芸兒這樣一名小女子的死無動于衷?
若是如此,呵,這些人還真是打擾了他的好眠。
“我同她争執,是想勸她向善。你來這裡又是做什麼?”盧秀才沒好氣地問。
“拜娘娘。怎麼,不行嗎?”
盧秀才冷笑一聲:“怕是有人心虛了。”
“哼,反正心虛的不是我。”朱明遠狠狠甩開趙、周二名捕快的手,“别跟老子動手動腳的,要不然等你們扒了這身皮,老子要你們好看!”
周捕快出身小門小戶,承充捕快本為養活一家妻兒老小,開罪不起朱家人,隻得讪讪地放開他。
趙捕快原是江湖人,不吝這個,隻看向路舒,見他略擺了下手,才放開這位爺。
*
這一場鬧劇結束,衆人重新回房已是亥時。沒一會,燈燭俱滅。除了路舒所在的東廂。
談黛裹上件大毛領披風,敲開了他的房門。
“路大人,我屋裡的燈油要燒完了。”她朝他笑笑。
“哦,我這裡還有些,談姑娘請進來拿吧。”路舒此時已散了發髻,隻穿了件寬松絲緞長袍,整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分外溫和,倒有些像水鏡中幾年前的那個文弱書生了。
“多謝。”
“你先坐。”說罷,路舒轉身去櫃子裡找油瓶。
談黛在桌前坐下,隻見桌上攤着本冊子,她随意掃了一眼,那上面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碼子。
所謂碼子是民間商人記賬時常用的一種符号,外行極難看懂。談黛同一位朋友簡單學過,尋常賬本隻能應付個馬馬虎虎。而路舒科舉正途出身,并無從商經驗,竟能這般娴熟地使用碼子,着實令她訝異。
“談姑娘對這個感興趣?”一瓶燈油被路舒輕輕放在桌上。
“抱歉,我不是有意……”
才怪,她就是有意窺探朝廷機密。
“無妨。”路舒擺擺手。
反正她也看不懂。
“路大人可不要小看相師。”談黛故作神秘地道。
“怎麼,談姑娘又從中相出什麼來了?”路舒笑道。
“字迹,”談黛指了指最後幾行碼子,“大人最近好像有些心緒不甯。”
路舒不置可否地将那冊子合上,岔開了話題:“談姑娘對林芸兒之死又有什麼高見?”
談黛搖搖頭:“照如今的情勢看來,朱明祿、盧秀才甚至林父都有可能是兇手。她丈夫朱明遠一死,朱家和林家都可能觊觎她這個寡婦手裡的财産。至于盧秀才,他同林芸兒之間的糾葛恐怕十分複雜。”
路舒在她對面坐下,挑了幹淨些的杯子倒了兩杯水:“如此說來,我們可是被兇手環伺,談姑娘,”他将冒着熱氣的杯子遞給她,“不害怕嗎?”
她接了水,眯起眼睛笑了:“害怕,但我更喜歡追求危險中的愉悅。不過路大人,您又為何要冒這個險呢?”
他這個品階的官員隻要一個暗示下去,底下就有無數人願意為之效勞,哪裡會親自跑到鄉下查案子?
“你不是初見我之時就相看出來了嗎?”路舒對上她的視線。
家鄉出現淫祀固然能将路舒絆在雲江,她也能借此機會用林芸兒的案子試探他對禁海令的态度,但這并不意味着路舒要事必躬親。很明顯他在敷衍她。
這兩天她沉浸于扮演好路舒的知己,再加上這些年對于官場的生疏,以至于她忽略了路舒行為中的古怪。
除非,他無法支使那位李知縣!
這個猜想猛地略過她的腦海,她不禁感覺背後一涼。白日間李知縣的谄笑裡、路舒同他打的官腔裡,恐怕都藏着她未曾看懂的細節。路舒的處境恐怕比她預想的要複雜得多。如此一來,她原本的計劃實行起來也會變得麻煩。
可是,她隻有三個月的時間。
握着掌心裡的賬簿殘片,她心想,這趟回去得讓楚長老加個班了。
*
次日淩晨,東邊天空方才泛起一線青色,一聲充滿恐懼的尖叫在娘娘廟正房裡響徹。衆人出來查看時,但見朱明祿渾身顫抖着癱倒在石像前,瞳孔緊縮,滿頭都是冷汗。
“發生什麼事了?”趙捕快急切地問。
朱明祿顫顫巍巍地擡起右臂指向那石像:“娘……娘娘……”
“哎呀!”趙捕快歎了口氣。
“娘娘……娘娘顯靈了!她說如果害死堂嫂的人不……不在河口燒一雙鞋給她,就……就要送那人下地獄!”斷斷續續地說完這番話,朱明祿仿佛被抽幹所有力氣,徹底軟倒在了地上。
“哼!妖言惑衆!”盧秀才嗤之以鼻,“燒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