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是學生娃寫字用的橫格紙,有點發黃。上頭的字也平常,看不出名堂,一筆一畫,像是鉛筆寫的。
可寫的東西卻讓人琢磨:說是“友情提醒”村裡算工分,有些賬目好像有“小浮動”。
錢不多,可一點點加起來也關乎大夥兒的口糧,盼着管事的人能“自查自糾”,别“疏忽”了。
最後還繞着彎說,眼下政策好,社員們幹勁大,可别為哪個“小辮子沒捋清”的,耽誤了蘇家村争“先進”。
紙條底下沒落款,跟一陣風吹來貼上似的,也像顆小石子丢進蘇家村這潭悶水裡,雖不起眼,卻蕩開了一圈圈波紋。
老槐樹葉子密,底下光線暗。
陸衛東斜靠着樹,手裡不緊不慢翻着一本植物學的書,厚得跟塊闆磚似的。
他眼皮擡了擡,深沉的目光悄沒聲息地掃過公告欄前的人堆和那張惹眼的小紙條,又垂下了眼,好像外頭的事兒跟他不沾邊。
隻是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快得讓人抓不住。
劉富貴這兩天心情好得很,正端着個豁了口的、印着“贈給最可愛的人”字樣的搪瓷茶缸,坐在自家院子裡的葡萄架下,聽着張翠芬唾沫橫飛、添油加醋地描述蘇家最近怎麼“灰頭土臉”、“連飯都快吃不上”、“蘇解放兩口子愁得頭發都白了幾根”的“慘狀”。
他抿了一口缸子裡漂着幾根茶葉梗子的粗茶,隻覺得這秋老虎帶來的燥熱都消散了不少,心裡那叫一個舒坦。
就在他聽得津津有味,幾乎要哼起小曲兒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铛聲由遠及近,“叮鈴鈴——叮鈴鈴——”那聲音在安靜的村道上顯得格外刺耳。
公社的通訊員小李,騎着那輛除了鈴铛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滿頭大汗地沖進了劉富貴家的院子,車梯子都沒支穩,人就跳了下來。
“劉……劉村長!”
小李把自行車往牆上一靠,發出“咣當”一聲,他一手扶着車把,一手叉着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公社……公社王書記讓您趕緊過去一趟。說是……說是收到了關于咱們村村務管理的‘群衆意見反饋’,讓您……讓您馬上去公社說明情況。”
劉富貴臉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間凝固,端着茶缸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濺在他手背上,燙得他“哎喲”一聲怪叫。
他手忙腳亂地放下茶缸,也顧不上跟張翠芬繼續打哈哈了,臉色變了幾變。
他匆匆忙忙地回屋換了件還算幹淨的的确良襯衫,連額角滲出的汗珠子都沒來得及擦,就跟着小李急火火地往公社的方向趕。
劉富貴撞見熟人打哈哈,也隻胡亂應付兩聲,那臉色,跟吞了放臭的死蒼蠅一樣。
張翠芬伸長脖子瞅着劉富貴那火燎腚的背影,又瞟了眼催命似的通訊員小李,心裡頭直犯嘀咕。
蘇家那丫頭,邪性得很,莫不是……又讓她搗鼓出啥事兒來了?
轉天傍晚,蘇解放從隊上回來,曬得黑黢黢的臉上,少有地透着股松快和樂呵。
他一腳踏進院門,嗓門就揚了起來,話裡全是喜氣:
“老婆子!悅悅!望祖!小未!工分……咱家的工分給補齊了,一分都沒差。”
“孫會計說,是前陣子隊裡人手緊,忙昏了頭,算岔了賬。今兒給咱家重新核清了。”
周蘭香一聽,樂得直拍大腿,眼眶子都濕了:
“哎喲!老天爺長眼了!我就說嘛,咱家當家的出力幹活,咋會工分不夠使。”
蘇望祖和蘇小未也跟着叫喚起來,圍着蘇解放直蹦跶,喊着“爹爹最能耐!”
蘇悅在一旁抿嘴笑着,瞅着家裡人樂呵。
她心裡跟明鏡似的,這事兒,絕不會是“算岔了”這麼輕巧。
看來,那封“沒名兒的信”使得上勁了,還比她想的更管用。
劉富貴這幾天在村裡明顯老實了,走路都夾着尾巴,不像以前那樣腆着肚子、橫沖直撞。
連帶着張翠芬那張平日裡不饒人的破嘴,這幾天也不敢四處噴糞了,碰見蘇家人都繞遠走,生怕惹上啥倒黴事。
蘇家的小院子,又跟以前一樣安靜了,甚至比先前更安靜。
那些賊頭賊腦的打量和碎嘴子,好像一下子全沒了影兒。
吃了晚飯,蘇悅自個兒站在院子裡,瞅着天當中的月亮,亮得跟個白玉盤似的。
月光清泠泠灑下來,帶着點晚秋的涼氣。
她能覺出來,有隻看不見的手,帶着好意,暗地裡拉了她一把。
會是誰?幹啥要幫她?
那道時不時能覺出來的、帶着審看和琢磨的眼神,又在她腦子裡冒了出來。
她信自己的感覺,那眼神的主家,不是一般人。
過了幾天,天高雲淡的,藍得透亮。蘇悅照舊背上小背簍,抄起那把快柴刀,進了後山。
她想去看看前些天在隐蔽地兒下的幾個套兔子的繩圈,有啥落網沒。
山林子裡頭靜悄悄的,隻有風刮過樹葉子的“嘩嘩”聲,還有老遠傳來的幾聲鳥叫,越發顯得幽深。
在一處樹不那麼密的窪地裡,蘇悅剛撥開一蓬半人高、葉子開始發黃的矮樹叢,瞅着一個空落落的繩套,背後猛不丁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仔細聽都察覺不到。
蘇悅心裡“咯噔”一下,人“唰”地就轉過身,攥着柴刀的手不自覺地使了死勁,骨節都發了白。
隻見不遠處的幾棵松樹影子裡,悄沒聲兒地站着個高條身影,正是陸衛東。
他還是那身半新不舊的衣裳,背着眼熟的軍綠色帆布包,手裡卻多了個硬皮本子和一支黑水筆,好像正低頭寫着啥。
“蘇同志,你也來采藥?”陸衛東先開了腔,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啥情緒。
日頭光從樹葉子空裡漏下來,在他有棱有角的臉上打下碎影子,那雙眼深不見底,讓人猜不透他這會兒在尋思啥。
蘇悅心裡納悶,這人走路輕得跟貓兒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要不是她耳朵比旁人靈醒,壓根兒就發覺不了。
她面上沒露聲色,輕輕“嗯”了一聲,回道:
“随便轉轉,瞅瞅有啥能上用的。陸同志,我聽說你是從城裡來的知青,到我們這窮山窩窩,是來幹啥的?還有,幹嘛每天跟着我?”
這話問得挺直接,帶着明晃晃的打探。
自從陸衛東在自家門前出現過一次之後,她從村裡那些好打聽、嘴上沒把門的老娘們那兒,拐彎抹角地探到了這“陸同志”一些底細。
說是最近才到村裡的,據說是上頭派下來體驗生活、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城裡人,平常不咋愛吭聲,老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神神秘秘。
“勘察記錄一些本地的植物情況,搜集點資料。”
陸衛東的回話一點不漏,口氣淡淡的,聽着倒也像那麼回事,跟他手裡的本子和筆也對得上。
兩人東拉西扯了幾句,不過是山裡的天頭、常見的花草樹木這些閑嗑。
蘇悅卻從他平平常常的話裡,還有那雙黑沉沉、好像啥都能瞅透的眼珠子裡,咂摸出一種說不清的探究味兒。
他說是在記植物,可她老覺得,他那雙尖銳的眸子,更多時候是在不聲不響地打量四下裡的人和事,也包括她。
而且,他好像總是不早不晚地,在一些節骨眼上冒出來,就像這回工分的事,還有上回她“收拾”劉翠翠那會兒。
這個陸衛東,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真就是個普通的下放知青?
蘇悅瞅着他高大的影兒不緊不慢地進了林子深處,心裡的疑團非但沒解開,反而更大了。